和昨日一样,瀚宇还是早早地候在门外,一言不发地带凝梵去习武岩。
凝梵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这个高大的背影,安静地跟随着。沧桑的山色笼在雾里,带着冬日特有的萧瑟,风一呵气,路边的树叶便簌簌飘落下来,在空中悠悠地翻飞了几个转儿,结束了这一生的青葱与萧条。
“这时候,草原应该是一片黄了吧。”突然冒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凝梵自己都惊讶了一下。该是多久没有回草原去看看了。那里。。。凝梵克制着自己不再继续想下去,怕这样放纵下去,会无法停止那脆弱的心脏分崩离兮。
“梵儿?”听见凝梵突兀的话语,瀚宇回过头来,却看见一个失神的女孩,黛眉微颦,那样不知所措地杵在那儿。“你想去吗?”
“恩。”胸口很难受,难受得呼吸都有些疼痛。可是凝梵依然重重地点了点头,她想去,此时此刻那是一种强烈的思念,令她如此执拗地想回到那个地方看看,哪怕看一眼,会撕心裂肺,会肝肠寸断。
“我知道了。吃过午饭你就去准备准备。”瀚宇转身阔步而去,他不知道如何安慰,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他只是觉得,她那心不该如此坚强,在即将忘却的时候,再一次去直面那已掩埋的伤口。也许会再伤得血淋淋,再痛得体无完肤,也还是选择去铭记。他有些后悔了,他怕她哭泣,那种睁着眼睛无声地流泪,是她不该学会的坚忍。那双太澄澈的清眸,仿佛能吸走他灵魂的瞳孔,能清亮地倒影出草原,蓝天,青山,绿水,甚至是人心,似一泓清泉,能看进人心底的眼睛,他怕会浑浊地下起暴雨,滂沱不止。
吃午饭的时候,瀚宇提起了这件事来,安主和安夫人对视一眼,他们心里明白,这大概是凝梵自己的心意,只是淡淡说了句,路上小心,便不再多说什么。
“梵儿,你真的想要去么?”瀚宇牵来马匹,却依然不放心地问了一句。虽然三年多来,相处时间并不多,所说的话也极少,可凝梵在无心崖上的生活起居资源都是经由瀚宇一手操办的。她的一切,都是他在默默照看着,无微不至,无微不至地操劳着。他是兄长,她是他意外的却珍爱万分的便宜妹妹。
“恩。是的。我想去。”凝梵说得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那眉目里射出的决绝,瀚宇知道,这是他无法阻挠的决心。他唯一能做的,便只是默默陪伴在她左右。
“喵唔—”莫失从凝梵怀里探出一个小脑瓜来,琥珀似的清亮眼睛滴溜溜地转了转,“喵唔—”
“莫失,我们要去草原了。你还记得么?”凝梵温柔的指尖轻轻挠着莫失的耳根,那声音太过温柔,温柔得让人心酸。
“喵唔—”莫失回应了一声,钻了回去。大概谁都不会知道它是在悲还是在喜吧,只有它自己知道。
出了巫谷,那山道上的风便怒吼如马斯,冰冷如刀刻,与那远远青葱的山峦,甚是不符。
“冷吗?”瀚宇似乎感觉到怀里的人儿那颤抖的身躯,不由得停下来,替她细细地裹严实了,才放心。
凝梵摇摇头,这些冷不冷早已被忽略,她心里唯有的是那个茅草屋和那片草原。那思念,让她太想快快见到了记忆中的发黄的残片。
十四岁,是一个少女如花灿烂一般的季节,可凝梵却早已承受了失亲之痛,生死大难。也说不出多少原因,瀚宇太心疼她了,笑也心疼,泣也心疼。可他不知道,凝梵虽会流泪,可她心里却从不哭泣。不哭泣,是一种坚强。像一种不甘的抗争;哭泣,只是成了一种掩饰,笑着的时候,才是最痛的。
“驾。”瀚宇一声喝,脚上微夹马肚,朝着凝梵日思夜想的地方驰去。也许她想看的不是那个地方,而是那个人的尸骨。可是,她大概什么都看不到了。
马儿飞驰着,北风迫不及待地灌进长袍,猎猎作响的咆哮着,她被瀚宇严实地裹进了长袍,看不见外面一闪而过的路景。可是她心里,却是奔驰着的熟悉的场景一片一片地掠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到了山弯。这里一切都如此熟悉如故,只是似乎很久无人来访了,这条路上已经杂草丛生,恣意地占领着故去发生过的一切领域。
到了这里,瀚宇便勒住缰绳,不再继续往下了。他小心地将凝梵抱起,纵身跳下马。凝梵知道,大概是到了,从瀚宇的长袍里探出个脑袋来。
瀚宇不情愿地张开长袍,让凝梵出来。既然到了,就让她仔细看看。他这样说服自己。
山下那个地方已经变得漆黑一片了,偶尔从什么地方探出零星几点绿色来,大概是哪里来的鸟儿带来的种子,发了芽,生了根。一切只是静默的苍凉,仿佛回到了许久之前刚刚来到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
“发现你那天,九娘执意要再来,看你爹。”瀚宇站在凝梵背后,缓缓地回忆着,他顿了顿,在想该如何组织后面该说的话,良久,他才又开了口,“我们来的时候,那只黑色巨犬已经被处理掉了。而山下,就是那里。也已经火光四起。估计又有人回来,毁尸灭迹了。”
“嗯。”只是这么轻轻一应,她恬淡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那低垂着的眼睑,纤长睫毛静静蛰伏着,没有颤抖,也没有湿漉,只是仿佛认命了那样无奈地垂帘着。
瀚宇以为她会痛苦,可是她没有,只是安静得如同一只白鸟,不鸣不唳,俯瞰着这些沧浮铅华。
凝梵缓缓闭上眼,脑海里便浮起了少年和那个男人的脸。父亲和母亲的脸也都远去了,、而他们这两张脸,却如梦魇般缠绕生根在记忆深处。这仇该如何报呢?这两个人到底该去哪里寻找?自己又能如何杀死他们呢?这些问题在凝梵心里成了永久的问题。
“走吧。去草原。”凝梵转身,隐入瀚宇的长袍之中。她怀里揣着莫失,她的颤抖也只有莫失知道。
“驾。”瀚宇的声音没入铮铮铁蹄声中,有一种命运盘旋而来的错觉,踩在瀚宇心头。
草原上是晴天,可天暗凉得有些早,到现在只剩下落日余晖,懒洋洋地涂抹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这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变,有的只是比永恒更为久远的广袤。熙熙攘攘的草,抹杀了一切的繁荣与衰败,也包括了是死亡的痕迹。
“哥哥,在这儿停下吧。”凝梵没有探出头来,可是她知道已经到了自己想到的地方。那草原边界上,巨大的岩石。在这岩石之上,她度过了无数望南的黄昏和清晨。
瀚宇停下马,凝梵便一跃跳了下来,又如同莫失那样,三两下爬上巨岩之上。他有些惊讶于凝梵的身手如此敏捷,矫健。她以前都是这样活泼的吗?都是这样在这块岩石上看着草原的么?
“喵呜—喵呜—”莫失绕着凝梵的脚开始叫唤,只见凝梵点头,它仿佛得到应允了似的,掉头蹿入草丛里,消失不见了。
“莫失?”瀚宇很好奇,他们之间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羁绊呢?仿佛能够心意相通,坚固如磐。
“没事。它只是去看一个故者。”
这个淡漠如水的回答让瀚宇惊讶了一番,莫失的故者?虽然难以理解,可见凝梵不再多做解释,他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巨岩之上,落日残红镌刻着凝梵的身影,纷飞的繁芜青丝,挣扎在无形的风里,那傲然的纤细身姿,也一同随命运的狂风跳跃着。
那一刻,瀚宇在岩下,仰望着看迷了眼。
“哥,有一天我不在了,好好照顾爹娘还有我姑妈。”凝梵没有回头,只是这样淡淡说话。
瀚宇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他并不想听她说有这么一天。
“不会有这一天。”瀚宇立刻否决这个可能。脚尖轻踮,他便翩然落在岩石之上。
“你看那儿。记得我说过的南国吗?我有一天总会去那儿的。”凝梵微笑着轻轻摇头,她晓得瀚宇不会明白。
“我会陪你一起去。”瀚宇顺着凝梵的目光,朝南看去,“看你说的花灯,看你娘,看你的故乡,你喜欢的所有。”
“嗯。”凝梵笑得格外爽朗,似冬日里的一株红梅,这样就够了,有莫失,有你们这些人,谢谢。可是,这只是我一个的战争,一个人的仇恨。
“喵唔—”莫失招摇着它那细长尾巴从草丛里跳了出来,颈间的铃铛欢快作响,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它绕着凝梵的腿蹭了蹭,“喵唔—”
“嗯,那就好。那我们回家吧。”说完,温柔地抱起莫失,从巨岩上爬下来。
“哥,我们回家。”凝梵此时比来时似乎释然了很多,她终于带着点愉悦的口吻对瀚宇说道。
“嗯。”昏黄的夜幕里,天地相隔的草原边界上,一串轻快的马蹄声,踏着古道西风,却意外地愉悦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