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瑢来到玉松园已经半个月,精神慢慢地转好,让人觉得这个冬天是过得去的。他身边,现在只剩了奇善与宜静,园子里另有十个人伺候,只是不在景瑢眼前。园子外面每日有卫军轮值,轻易不得有人进出,尤其是景瑢,半步都不得踏出去。现如今,他也走不到哪儿去了,每日吃药,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多。
元统十一年十二月中旬一个温暖的大太阳日,园子里的梅花三三两两开着。午饭前,从园墙外边传来喜庆的曲音,吹吹打打自北向南去了。宜静伺候景瑢洗手,摆饭的两个丫头在那说话,一个问外头那么热闹为什么,另一个说:“今天是虞琯公主出嫁的大日子。肯定是百年难遇的繁盛景象,好想看哦。”
“真的?你怎么知道的?”
“张嬷说的,她是听厨房送肉的说的……”
“小青。”宜静忍不住唤道,那两个丫头不知道自己说话这么小声也被听到了,不免提心吊胆地跪下来。
宜静走过来,轻声道:“好端端的跪下做什么?摆好饭了就出去罢。”
小丫头忙起来走开了。宜静在边上看景瑢神色,没看出什么来,也就放心。她出来叫那两个丫头到僻静处说:“搬了地方,规矩难道也丢了不成?在主人面前就嘀嘀咕咕议论长短,像什么话?公子现在对咱们是松了,可是我们怎么能忘记礼节呢,你们到底也是大府第来的人,应该维持本有的气度才是。”
小丫头被说得面红耳赤,频频点头称是,重谢了宜静。
宜静转回院里,撞见奇善抬着一个大盒子进来,往书阁去了。宜静跟过去,奇善说:“这些书好不容易送进来的。公子呢?”
“公子刚吃了药,睡着呢。不是说今天增进来四个人么,我还以为是早上来呢。”
奇善挽起袖口,把书理到架子上,对宜静笑道:“谁知道呢,眼下出去不容易,进来的也不容易,干什么都要里里外外查好几十层呢。你也不要抱大希望,内府调来的人,怎么会安分伺候,不要惹事就很好了。”
宜静皱眉,不悦道:“你不要说些没用的,你都这么想,底下的人还训得住?公子知道了也不好。诶!你们真的一点顾忌也没有,刚刚就在他面前议论虞琯殿下出嫁的事情,还让人养病吗!”
奇善见宜静真的是在生气,放下手中的活儿走到她面前来,从袖内掏出一把青枣递进她怀里,“你也不要多心,公子是个明白人,心思清着呢。”
宜静还是皱着眉头,“哪里来的东西?”
“你不要问,横竖有得吃就行。”
下午申时时分,上面调派的四个侍人由这片地域卫军长官周毓聪送进来,两个姑娘两个男仆。男仆一个是三十岁年纪,另一个才成年的模样,姑娘都穿着黑缎大披风,帽子将整个头牢牢盖着,头发丝也不见一根。
奇善给周毓聪行了一礼,周毓聪点头,问道:“你家主人近来可好?”
奇善恭谨回说:“牢大人挂心,公子很好。”
周毓聪又点头,瞅了瞅姑娘们,咳两声,引奇善向僻静处说话:“这四个人虽是皇上的旨意调来,但都是郡王府安排的人,所以你们看着没有问题放心用就是。”
奇善忙点头应是,留周毓聪进内园吃茶,他拒绝了:“赶在太阳落山前我还得巡一遭,就不打扰了。替我问你家公子好。”
虽然这么说,走的时候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奇善安排两个男仆自去做事,带了两个姑娘进内来交给宜静,“你看看人,给安排了吧。”
宜静叫她们在跟前,把帽子摘了,抬头看看模样。姑娘一脱去披风,宜静瞪大着眼珠子差点喊出来。
“殿……”她及时咽住了,怕另一个姑娘生疑,只是站起来,用亲疏有间的语气问名字。
“奴婢许莲生。”
“奴婢芫章。”
“哦……好。今后你们小心在园子里伺候着就是,路自是长远的。今日才来,也不让你们就做活儿,趁着时间把园子看熟了,大家都见一面,晚上把自己都收拾妥当,明日公子若要见的,再带你们去请安罢。”
“是。”两人按宫里的礼仪对答,宜静让小丫头带两人去住处。
才走到廊道上,就有小丫头追上来说:“哪位是芫章姑娘,静姑娘还有话呢,跟我走吧。”
那个叫芫章的便跟到了宜静的屋里,才踏进门槛,宜静就跪下了。她忙去扶,说:“赶紧起来,看见了可不好。”
宜静把房门关了,看着眼前的人眼泪就流下来,“殿下,您不是远嫁新京亲王了吗?”
周敬音噗嗤一笑:“殿下是嫁新京了,我是芫章嘛!”
宜静疑惑不已,周敬音却只笑不语,看来是有不能说的地方。宜静便说:“公子寐午觉,这个时辰该醒了,您去见见他。”
宜静有些害怕景瑢见着虞琯公主的景况。
两人携手到了景瑢这边,他已经醒了,正漱口,宜静上前给他捧茶,问:“晚膳已备下,公子是在哪里用?”
景瑢抬了抬眼皮,说:“就在这儿吧。开扇窗,炉子的火气有点呛人。”
他站起来就看见站在桌子那边的周敬音,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定睛再看,确定不是幻觉,瞪了宜静一眼。
宜静回道:“调来的人刚刚到了,这一个是才来的芫章姑娘。”说着不安地打量他脸上的神色。没想到景瑢听了这番话什么也没说,也不理周敬音,往外走了出去。
周敬音进玉松园以奴婢自称,奇善等知晓内情,哪里将她当做奴才来看,俨如另一个主人般对待,底下的人看上面如此,以为这位芫章姑娘受景瑢宠爱,收为身边人,又因她品性谦厚高洁,人人都爱她。头半年里,景瑢没同她讲过一句话,每日里侍书弄画,摆筝操弦,过得十分有情趣。其实呢,他只不过当自己苟延残喘,由心内寒到外面,随时可以撒手。那个时候的景瑢,就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忧惧,又什么都忧惧。周敬音天天在他面前进进出出,景瑢却从来只叫宜静。她天上地下什么都说,也坐在书阁里看书,而之于景瑢比风还透明,这样的局面是非常好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