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琯公主来到上善阁,小丫头在楼梯下做针线活,看见她欲行礼,虞琯公主指指上面,问安常大人是否在这儿。
小丫头点头,“大人在午歇,奴婢去禀报……”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虞琯公主轻手轻脚跟上楼,果然见安常大人卧在竹榻上闭目安睡,看他手上握着一株梨树枝,便觉得既好笑又心动。她悄悄踱到他身边,细细瞧一番他的睡容,欲伸手抽他手上的枝干,不料手被他抓住。虞琯失措地看他的脸,安常大人闭着眼睛,嘴上说:“信春,不要闹。”
虞琯一愣,脱口而出:“信春是谁?”
安常大人倏然睁开眼睛,坐起来,眼前的虞琯公主令他一时慌张,说:“殿下来,也不让人通传,臣未接驾,失礼得很。”
虞琯公主往榻上一坐,眉开眼笑地说:“墨哥哥,我们不要说这个。”
安常大人起身,小丫头们上来伺候,他洗了脸和手,下人摆上茶。安常大人回身见虞琯公主把那株树枝握在手中把玩,若有所思地垂着头,心内不安,说:“殿下一人来的么?”
“是。和雪姐姐他们去西郊逛,回来路过,便来瞧瞧。我在这儿吃了晚饭再走可以么?”
“殿下,当然可以。”
安常大人走出去跟下人交代晚膳事宜,进来时笑道:“殿下,咱们就在这用,可行?”
“行。”
夜幕落下的时候,一场雷阵雨轰然而下,上善阁里有风灌进来,湿濡而凉爽。安常大人让人把竹帘子拉下来,挡住雨水。
虞琯公主见桌上皆是自己爱吃的东西,不禁眉开眼笑,觉得眼前这个人,还是有真心的。
“墨哥哥,我们吃些酒吧。”
“不要多吃。”
“吃一点,想和你吃点,权当墨哥哥为我接风了。”
景瑢听到她如是说,心中有些恍惚,想起当年送她至圣山寺,一路有说有笑的小姑娘突然抱头大哭。那很艰难,尤其是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
“迟了好些日子,殿下见谅。”景瑢吩咐摆上酒来,亲自斟下两杯,敬在胸前。
虞琯公主目光中温弱而多情,说:“我在那儿每日早上做课,下午即在佛堂里为大衡祈福,晚上听师父讲道,我觉得,我的头发真的没了,我再也回不来了。”
景瑢表示理解地微笑。
虞琯公主突然光芒闪现似地笑起来,说:“墨哥哥,你还记得我们分别那天你说的话吗?”
“说过那么多话,哪记得哪一句。”
“你发誓那句。”
摇头。
虞琯公主黯淡地垂下眼睛,慢慢地把两杯酒喝下去,捂着嘴巴闻酒气,“这七年,你恐怕一次也没想起敬音吧?”
景瑢当做没听见,手上捏着酒杯,默然而坐。对于这个女孩子,他是敬而远之的,首先他了解她,是个心思颇多的人,再者她是当朝公主,不能引火**,而且她明着是来与他怀旧,不能排除借此试探的可能。这样暧昧不清的话语,只能置之不理或作模糊回答,否则谁认真谁就输。
文禾郡主说安常大人再无真情真心,只是玩弄两位公主,她说对了前半句,说错了后半句,景瑢对虞琯公主,是无情无心的。
无论是时间还是机遇,虞琯公主都没撞上,她只是空思念了这些年。
虞琯公主喝得脸色绯红,稍有醉意,轻轻哼起《远山》一曲,声音若有似无飘在烛火间。
她问向景瑢:“墨哥哥,你觉得敬音与七年前比,怎么样?”
景瑢扯起唇角一笑:“女大十八变,殿下愈加美丽大方。”
虞琯咯咯笑着,用朦胧的眼睛看着他,“别人说我美丽,我都不信,你说的,我信。那你爱不爱这样美丽大方的敬音?”
景瑢半醉中有些烦躁,掂着酒杯轻轻磕了磕桌面,似笑非笑道:“我爱殿下,殿下便怎样,我不爱殿下,殿下又怎样?”
“你若不爱我,我不知该怎样;你若爱我,我便向皇兄讨得千军万马,将你从罗旖公主那儿抢回来!”
听到这句,景瑢眼里的戏谑之意便烟消云散了。他疑惑而惊讶地看着虞琯公主。虞琯的眼睛明亮又深情,放佛在说你看看我的心看看我的心。
景瑢不能应付,偏过头去,淡然地说:“不能再喝了,我也撑不住。”
“墨哥哥。”虞琯公主清醒地叫了声:“我没说混话,也没骗你,这是敬音的真心话。”
景瑢无言以对。雨滴落在石阶上,让夜静得荒芜漫长。他自知喝得多了些,所以听清了这个少女的心声,于他而言,只是一场烦心事,怠去回应。
“墨哥哥?”虞琯公主走到他身前,以为他醉中睡过去了。
安常大人微微仰起脸,眼中昏沉,有明显的醉意。
“殿下,时辰不早,下臣送你回宫吧。”
文禾郡主已经遣人来过三趟,接驾的人还在堂子里等着呢,夜已深,虞琯公主却迟迟不愿起身,惹人非议——你怎么能不懂呢,你怎么还装醉呢。虞琯公主伤心地想,静静地看着他。
安常大人站起来,往门口走,小公主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我话还没说完呢。”安常大人生气似地抽回袖子,说道:“殿下今晚说得够多了。”说罢去拉开门,唤宜静来吩咐说:“让奇善备马。”
宜静领命去了,安常大人站在门口,阵雨已歇,空气中弥漫着草与泥土的气味,使他的酒稍稍醒了些。
不一时宜静回来,手上是安常大人外出的衣服并挂坠扇子物件。
虞琯公主一直站在原地,不声不响直到安常大人要去更衣,她才清脆地开口道:“墨哥哥,不劳送了,雪姐姐府上接的人还在呢。”她走出来,向宜静笑道:“劳这位姐姐带我至门上。”
宜静忙躬身,看安常大人面无表情的,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边上的小丫头,自己提着灯领虞琯公主前头来。虞琯公主的侍女芫章在暖阁里打瞌睡,宜静过去即惊醒,跟随虞琯公主出来。马车已停在二门上,虞琯公主抹着眼泪上了车,芫章讶异又不便问,只盼快些倒苏府。
文禾郡主还在房里等着虞琯公主,却不想等到一个脸色苍白魂不守舍的人。
“怎么了,路上碰见什么了?”文禾郡主拉着她的手问,又看向边上站着的侍女,后者一脸迷茫。文禾郡主只得先让人把热好的汤端上来,让虞琯公主喝了压压酒。
虞琯公主有气无力地任文禾郡主叫她做什么,文禾郡主安排她睡下,她即躺下,闭上眼睛就睡过去。
文禾郡主回到寝房,苏渐东问:“可歇下了?”
文禾郡主点头,叹了口气,说:“我真是越来越不明白了,一大堆的事,越来越乱。”
苏渐东失笑,“夫人在做词吗,什么越来越的?”
文禾郡主娇嗔地瞪了他一眼,“你还开玩笑,殿下回来的时候脸色差极了,还好是回这儿,要是回宫,皇后娘娘见了,不知道怎么说呢。”
“殿下怎么了?不是在安常大人那儿吗?不可能出事吧?”
“看来真的出事了。殿下年纪小,可是心气和决断是很大的,从小儿就是个慧黠固执的人,看她今晚的情况,多半是在安常府碰了钉子。”
“谁敢。”
“自然是安常大人——没想到他还有这能耐,真是轻看他了。”苏渐东看妻子若有所思的样子,忧虑道:“你胡思乱想什么呢?殿下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殿下什么都没说,事情可大可小,以殿下的性格是什么都不会讲的。”
苏渐东想了想,“这样的事情,旁人是不知道的,你也不要多想。明日送殿下回宫,我们全当一切不知道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