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信春深夜难眠,次日天不亮就醒来。她的心绪不能平静,走出房外,让寒风冻了个激灵。
昨日那样热闹,仅仅几个时辰,又是一片荒清模样。苏信春真正明白了郡王府的悲凉之处。在广济府,人与人之间以利益构架,而在这里,政治皇权中心,人的层次异常明晰。元统帝继位来就重官轻爵,因此,无论府邸怎样鼎铛玉石,在权势面前一无是处。苏信春明白这层之后,就异常郁闷。她觉得自己遭了欺骗,一时不能接受这场颠覆。再者,那个最有权势的人却是少年轻浮模样。他是怎样从底层上去,越过世子郡王之类,站到顶端的?相比起来,景珽世子之流可以少走许多艰苦路,而没有一人能取下安常之位。她苏信春要有多少沉沉浮浮的年岁才能翻越呢。
苏信春难以忖想。
“信春,你不舒服吗?怎么从早上到现在都昏昏沉沉的?”有女伴问她,苏信春恹恹地坐下来。
“人到底能聪慧到什么程度啊?”
“呦,这问题真叼。有人说世子聪明,有人说他痴,你说怎样?”
“你真对世子不敬啊,怎么暗地里这么说他?”
“你不也‘他他’地指。信春,你看见没,昨天宴上的?”
“什么?”
“安常大人。听说进得了安常府的姑娘可比郡王侍妾荣华。”
“胡说,那不乱了?”苏信春突然想起千华苑的见闻,她拉住要走的女伴,“安常大人养很多妾室?”
“没有,是身边伺候的。他倒很奇怪,不娶妻不纳妾的,他现在要什么没有啊。”
“你嘴真多呀,哪里轮到你管。世子不也没成家嘛。”
“哈,你就担着这份心吧。他不刚闹了要你嘛。”
苏信春恼怒地要去打她,让人训住。恰时,一个官服少年被孝全领进左堂屋。
“李大人,您先用茶,小人去禀告王爷。”
李居恒将信函交到郡王手上。
“安常大人命我来接世子,烦请世子走一趟。”
宝嘉郡王铁青着脸几乎要昏倒下去,他瞪了瞪李居恒,指着孝全嘶声道:“去,去,把那狗东西绑过来,交给李大人,快去!”
孝全慌促地离去,他让苏信春赶紧去里头通知女主人。
在王妃赶到前面来时,景珽世子已经和李居恒走了。
“你这是干什么?”
宝嘉郡王从座位上站起来,面对王妃与她身后的一众丫鬟。
这一天清晨,雪突然下来,临近中午时,雪阵已非常大,几丈里一片白雾。李居恒走进安常府,他是来报告景珽世子的案件的。安常大人这两天心绪很散,不愿听公事。他对李居恒说:“这样吧,你中午来一趟,我可以在那个时候见你。中午来。”
午时初,李居恒被径直领进安常大人的主院。他进去时,安常大人端正地坐在书房里,敞着窗,所以檐前与那里的地砖都湿了。安常大人微微侧过脸来,然而没有看李居恒和奇善。
奇善沏了两杯新茶,带门出去了。
“刚刚那株翠竹被压断了,它是前个夏天刚抽出来的。”安常大人说,一只手搭在湿濡的窗沿上。李居恒把热茶递上去。他看了一眼李居恒,犹如才发现他似的,吃了一惊。他又笑了,“你是坐车来的?”
“不,居恒是骑马来的。”
“路上见过那片竹林吗?”
“路上几丈内才可依稀见物,雪雾很重。”
“这几天我有些昏沉,我是病了。”安常大人站起来,朝桌案走去,他随手翻了翻那里的书。李居恒在他身后几步远站定。
“您该瞧大夫。”
安常大人回头望了一眼李居恒,抿嘴不说话。
“大人。”
“你回去吧,我见你,仍旧没有力气听你讲话。案子你和周世律接手就行,审妥了就呈内廷吧。”
李居恒对安常大人的毫无责任感到惊异,他想退出来,然而仍旧一动不动。
“您身体不适该传大夫来。您传过了吗?”
“我挺好。你先去吧。”
“您休息,下臣告退。”李居恒走出来,奇善在门口行礼。他朝里说:“大人,宝嘉郡王贵驾到。”
“这个时辰就来了?”李居恒纳罕,看着安常大人。
安常大人笑了,“奇善你去说,我下次定盛礼去贵府上拜访,今日实在不便。”
“是。”奇善转身去了,刚走几步,却又听到安常大人让他站住。
“不用了。真儿,更衣。”
宝嘉郡王着便服而来,身边仅一个侍从。他看到安常大人进厅堂来,就站起身,依旧沉稳模样,毫无异色。
然而他并不能够沉稳到底。安常大人行礼,又虚伪无度地寒暄恭维。他有时候这种礼节做得比任何人都周全,无有挑剔之处。
“……您觉着怎样?”宝嘉郡王谦逊地笑着。安常大人有些困惑地看宝嘉郡王。他一旦安稳下来听宝嘉郡王讲这一席话,整个人又回到了病态,不见一点儿生气。
“近日鄙臣倦怠,已向陛下告假。世子的事我不知晓,这样,我传人来。不能够令世子受辱的。”安常大人唤奇善,说去问问公事房今日谁当值,立即来一趟。两盏茶时间,周世律已到眼前。
“景珽世子是为扩修猎场,侵占了新缮皇陵的地,阳京府才起案的。”周世律将地界草图递给安常大人,后者接过去,传给郡王。
“王爷,您这个时候不该找我。阳京府起案必是有人在做主,那么这件事已经传到内廷了。”
周世律忙说:“我们没上呈,大人。”
“不用你们上呈,自有人去说的。”安常大人似笑非笑。
宝嘉郡王明白安常大人的意思之后,脸色就暗下来,他抓住椅子扶手,腿脚发软。
他的面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养尊处优的日子并没有给他多大的福分。他本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对妻子的爱护迁就已经使他失去很多,加之郡王府在他手上日渐衰落。他整个人似乎陷进一个渊里,这个时候,他再也逃避不了。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要加害宝嘉王府?”周世律咬牙问道,安常大人一笑,严肃地看郡王枯燥的脸。
“周大人,烦请你替我送郡王。”安常大人迅速站起来,转身要走。
“大人,留步。”郡王突然叫道。安常大人驻足,也不回身,也不说话。
他实在是病了,脸色透明如纸。他精美的姿容在这个时候显得尤其可怖。
“请您一定帮郡王府一把,我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安常大人是个狂傲的人,可是他的狂傲不惹嫌,反而有失无可失的悲悯。那个时候,周世律这么想。安常大人一句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
宝嘉郡王府在坊间精心挑选十五个姿容上乘的少女,他们甚至连府里的丫鬟都挑出来了。这样竭心竭力,令府中上下恐慌。并且传出郡王在卖薪牙的地,那是先祖皇帝赐下的,王府再不济也无须动那里的资产。
“你需快点,总管已经催了。”苏信春只听到这样的声音,她慌忙把胭脂扣到腮上,抓起手巾就跑。苏信春从未上过妆,她今日略施香粉,却在桥心不慎跌下水里。被拖上岸时,已经呛了几口水,差点死过去。
两日后的晚上,苏信春并其他十四个少女被送入安常府。
苏信春自此踏入安常府,她在这儿生活,带动这儿的生活,从而主导这儿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