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回到贝克街时,福尔摩斯、琼斯和囚犯也刚到,因为中途船坏了,他们只好靠岸登陆,坐马车回来了。我把箱子展示给大家看,琼斯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而福尔摩斯仍像平常一样懒懒地坐在椅子上。突然,有人大笑起来。
是斯冒。他喊道:“宝物属于我,如果我得不到手,那谁也别想得到!我告诉你,除了在安达曼岛囚犯营的三个人和我自己以外,别人谁也没有权利要这些宝物。现在既然我们四个人都无法得到,我就代表他们三人把宝物毁掉了。这样才会符合我们四个人签名时所发的誓言:我们永远是一致的。我知道他们三人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宁可把宝物沉到泰晤士河河底,也不让他落到舒尔托或莫斯坦的子女或亲属的手里。我们干掉阿奇迈特,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发财的。宝物和钥匙都和童格葬在一起了。当我看到你们的船肯定能够追上曙光号的时候,我就开始行动了。你们这趟是白费力气了。”
亚瑟尔尼·琼斯怒喝道:“斯冒,你这个恶棍!你如果要把宝物扔到泰晤士河里,连箱子一起扔下去不是更省事吗?”
斯冒狡猾地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我扔着省事,你们捞着也省事。你们能找到我,就能捞到那只箱子。现在,宝物已经被我零散地扔进5英里长的河道里,看你们怎么找!我也是横下心干的,我这一辈子的命运有盛有衰,但从来不干后悔的事。”
琼斯说道:“斯冒,你干了一件严重的错事。如果你能服从法律坦白交代,而不是这样存心破坏的话,你也许会被宽大处理。”
“法律?”斯冒咆哮着道,“多公正的法律啊!宝物不是我们的是谁的?宝物不是他们赚来的偏要给他们,难道这算公道吗?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整整20年,苦熬岁月,白天在红树下流血流汗,干着驴马才干的重活,夜里被锁在臭气熏天的棚子里,身缠铁镣,蚊虫叮咬,疟疾横行,还要受狱卒们的污辱,身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就是我拿到阿格拉宝物所付出的一切,而你们却只凭着一张嘴就来大讲公道,难道让我把历尽千辛万苦用性命换来的东西拱手让于不相干的人去受用就是你们所谓的公道吗?我宁可被绞死或被童格的毒刺毒死,也决不能一个人在监狱里苦度余生,而眼睁睁看着别人拿着本该是我的财富自在挥霍!”斯冒这时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沉默了,话语像一座爆发的火山一样喷涌而出。他怒目圆睁,手铐随着他那激动的双手震得哗哗作响。看到他这样愤怒和冲动,我可以理解,舒尔托少校为什么一听到这囚犯越狱回来的消息就被吓破了胆子。
福尔摩斯和气地说道:“你忘了,我们对这些事完全不了解。你应该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对我们讲清楚,这样才能说明你是否有道理。”
“啊,先生,还是您的话合情合理。虽然说我戴上了手铐应该归功于您,可是,我并不怨恨……这都是光明磊落、堂堂正正的行为。如果您肯听我的故事,我决不隐瞒。
“我生于伍斯特尔州,住在波舒尔城附近。我们斯冒家族的人大多数都住在那里。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农民,而我却是个出名的二流子。18岁那年因为恋爱惹了祸,不能在家乡安身,只好出外谋生,正赶上步兵三团为开往印度而招兵,我就应征入伍,靠军饷谋生。
“然而好日子没过多久,我偶然到恒河里游泳时,一条鳄鱼从河中直冲过来,干脆利落地咬掉了我的右小腿,我当时就昏厥过去。幸亏游泳好手、我的班长约翰·霍德也在河里,他把我抓住游到了岸边,要不然我就不会活到今天了。在医院里养了5个月的伤后,我才装着木腿出了院,但因为残疾已被军队扫地出门。你们大概能想到,一个不到20岁的青年成了无用的瘸子该多么残酷!然而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碰巧有个名叫阿贝怀特的经营靛青的庄园主招募监工。这个庄园主碰巧是我原来所属部队团长的朋友,团长因为我的残疾时常照顾我,推荐我当了庄园的监工。这份工作主要是骑在马上四处巡行,我虽然残废了,但还能骑马,所以完全可以胜任这份工作。我在那里报酬可观,庄园主人又和蔼亲切,常到我的小屋吸烟聊天,因此我就打定主意一辈子呆在那里了。
“唉,没多久,印度突然爆发了大暴动。我们靛青园的所在地叫做穆特拉,在西北几省的边缘,每天晚上烧房子的火焰照得满天通红。每天白天都有小队的欧洲士兵护送着他们的家小,经过我们的靛青园开往附近驻有军队的阿格拉城去躲避动乱。庄园主阿贝怀特先生为人固执,他总认为不久就可以恢复平静。因此还是每天坐在凉台上喝着酒,抽着烟,全然不顾四周的危险。我和账房先生道森夫妇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终于有一天,战火烧进了庄园。那一天黄昏,我从外面办事回来,半路上发现山谷底下有一堆蜷伏着的东西,我策马过去一看,真是惨不忍睹啊。只见道森太太被人割得七零八落、又被豺狼野狗吃了一半的尸体正遗落在那里,不远处趴着道森的尸首,手里还握着一把放完了子弹的空枪,在他的前面还摞着4个压在一起的印度兵的尸体。我握着缰绳,不知何去何从,突然看见庄园主的房子火光冲天,看来我回去也救不了主人,反而会搭进自个儿的性命。成百个身穿红衣的印度黑鬼正在那儿对着火堆欢呼雀跃。忽然有几个人发现了我,马上几发了子弹就擦着我的头皮飞了过来。我调转马头朝稻田冲去,一夜狂奔逃到了阿格拉城。为了活下去,我又加入了那里的军队。
“阿格拉聚居着许多古怪而又可怕的魔鬼信徒。为数不多的英国人无法在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布防。因此,我们的长官就调动了军队,在河对岸的阿格拉古堡里建立了阵地。这是个神奇的古堡——我虽然到过很多稀奇古怪的地方,可是这是我平生所见的最奇怪的一个地方。首先,它非常大,较新的一部分容纳了我们的全部军队、妇孺和辎重以后还绰绰有余。旧堡里则杳无人迹,是蝎子、蜈蚣的天下。进去的人对着空寂的大厅、曲折幽深的甬道和长廊,很容易迷失方向,所以几乎没有人敢去那儿,但偶尔也有人举着火把成群结队地去探险。
“由古堡前面流过的小河,形成了一条护城壕。堡的两侧和后面有许多出入的门,当然,这里和我们军队居住的地方都必须派人把守。但我们的人数太少,不可能既照顾到全堡的每个角落又在每个堡门都派重兵把守。我们想了一个周全的办法,就是在堡垒中央设了一个中心守卫室,其余的堡门由一个白人率两三个印度兵看守。我率领两个锡克教徒士兵在每天夜里的一段时间内把守西南面的一个孤立的小堡门。我的任务是:遇到危急情况时,只要放一枪,就会从中心守卫室来人接应。可是我们那里离堡垒的中央足有二百多步,并且还要经过许多像迷宫似的曲折长廊和甬道。我十分怀疑,如果真的遇险,救兵是否能及时赶到。
“我刚刚入伍,又是个残疾人,就当了个小头目,自然非常得意。头两夜我和我的两个来自旁遮普的印度兵把守堡门。他们全是个子高大,满脸横肉的家伙。他们都说得一口好英语,但两个人却总喜欢用我不懂的锡克语互相交谈。我经常一个人站在堡门外,向下望着那宽阔而弯曲的河流和那大城里闪烁的灯光。咚咚的鼓声和印度铜锣的声音,吸足了鸦片的叛军们的狂喊乱叫,整夜里都在提醍着我们:敌人就在河对岸。每隔两个钟头就有值夜的军官到各岗哨巡查一次,防止发生意外。
“站岗到了第三夜,阴雨连绵。在这样潮湿恼人的天气里一站就是几个钟头,真是一件苦差事。我又试着和那两个印度兵谈话,他们还是不搭理我。后半夜两点钟,值夜的军官巡查走后,我就放下枪,划了一根火柴,想把烟斗点上。没想到那两个印度兵猛冲上来,一个人抢过枪,打开保险就把枪口对准了我的头;另一个抽出一把大刀搁在我脖子上,咬着牙说,只要我动一步就杀死我。
“我首先想到:他们肯定是叛军的内奸,现在他们要里应外合,发动袭击。如果让他们得逞,那么碉堡里的人都会惨遭不测。也许你们会以为我现在吹牛,可是我敢对上帝发誓,当时我虽然能感觉到冰凉的刀刃就横在我的脖子上。但我还是决定要找机会大叫一声,这也许能提醒中心警卫室里的人。那个按住我的人似乎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思,正当我要喊出声的时候,他向我低声道:不要出声,堡垒不会有危险,河这边没叛兵。他说的倒像实话。而且我知道,只要我一出声就没命了,所以我就没有出声。我要看看他们要让我怎么样。
“那个比较高,比较凶,名叫爱勃德勒·科汗的向我说道:先生,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路是和我们合作;一条路就是让你永远也不能再出声。此外绝对没有第三条路线。你选哪条路,是生是死?你必须在3分钟之内做出选择,因为我们必须在下次巡逻到来之前把事情办妥。
“我说:你们不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叫我怎样做决定?如果你们想打堡垒的主意,我就不会同你们合伙,给我一刀算了,欢迎得很!
“他说道:不,这事和碉堡毫无瓜葛,如果你同意跟我们合作,我们就以这把刀庄严地对你起誓——从来没有一个锡克教徒胆敢违反的一种誓言——把1/4的宝物归你。这是最公平的分法了。
“我问道:什么宝物?我愿意和你们一起发财,可是你得告诉我做什么。
“他说道:那么你起誓,用你父亲的身体、你母亲的名誉和你的宗教信仰起誓,今后一定不做有害于我们的事,一定不说有害于我们的话。
“我答道:只要碉堡不受威胁,我愿意起誓。
“那么我的同伙和我自己都起誓,给你1/4的宝物,这就是说:咱们四个人,每人一份。
“我说道:四个人?咱们只有三个人呀。
“不,德斯特·阿科勃尔必须分一份,我们在等他。默罕默德·辛格,你站在门外,等他们来的时候通知我们。先生,是这么回事,我们印度北部有个部落首领,他的领地虽小,财产却很丰富。他的财产一半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来的,一半是由他自己搜刮来的。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现在天下大乱,酋长看到白人形势不妙,就附和叛兵同白人打下去,但又怕白人胜利,自己倒霉。思来想去,最后他想出一个两全之策:他把所有的财产分成两份:一份是金银钱币,就放在他自己宫里的保险柜中;一份是钻石珠宝,放入一个铁箱,再派一个心腹假扮商人,把宝箱送进阿格拉碉堡藏好。如果印度人获胜,就保全了钱币;如果白人赢了,还有珠宝。他划分完财物后,就到叛兵中去了,因为他那儿的叛兵势力强大。先生你看,这样一个两面派的财产是不是应该转手让于忠诚的人?
“这个假商人化名阿奇迈特,住在阿格拉城内,今晚他准备潜入堡内。他的同伴是我的同盟兄弟德斯特·阿科勃尔,他知道这个秘密,他和我们议定了今晚把他从我们把守的堡门带进来。他们一会儿就来了。这个地方非常隐秘,没有人会知道他们来过。我们把那个商人……那么从此世界上也就再没有阿奇迈特这个商人了,酋长的珠宝就是咱们四个的了,你觉得怎么样?
“那批宝物打动了我的心。我开始想像着回到家乡后怎样享用这笔财富,想着族人们怎样用惊奇的目光看我这个流浪汉背着满口袋的金币衣锦还乡。想到这些,我立刻下定了决心。
“我说:我和你们在一起。
“他把枪还给了我,并说:非常好,相信您会和我们一样,永远信守誓言。现在咱们到门外去,同默罕默德·辛格一同站岗。
“那时雨季刚刚开始,我们把守的堡门前的护城壕的水很浅,很容易涉水而过。我们站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那个前来送死的人。
“忽然间,壕的对岸有一点灯光若隐若现,并向着我们的方向慢慢飘来。
“我叫道:他们来了!
“爱勃德勒轻轻说道:请您照例向他盘问,可别吓着他,然后把他交给我们带进去,您在外边守卫,我们自有办法。把灯预备好了,认准来人。
“那灯光一闪一闪地向前移动着,时停时进,我们渐渐看清有两个黑影到了壕的对岸。我等他们下了壕坡,涉过积水,爬上岸来,才低声道:什么人?
“来人应声答道:是朋友。我把灯向他们照了照,面前的印度人个子极高,满脸黑胡须长过了腰带,我只在舞台上见过这么强壮的人。另外的那个身材又矮又胖,浑身滚圆,头上缠着厚厚的黄包头,手里提着一个包,用围巾裹着。他全身颤抖,手抖得像害了疟疾,老鼠一样的小眼睛东张西望,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看到他这么害怕,我觉得杀死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转念一想到财宝,我就心硬起来。那商人一看我是白人,就立刻高兴地跑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说:先生,请你保护我这个逃难的商人阿奇迈特吧。我从拉吉普塔诺来到阿格拉碉堡避难。一路上,我遭到好多人的抢劫、殴打。现在到了这里,因为过去是你们军队的朋友,所以我真像到了家一样感到很安全。
“我问道:包里边是什么?
“他答道:一个铁箱子,里边有一两件祖传的东西,并不值钱,可是我舍不得丢掉。我还不至于穷到讨饭的地步,如果您的长官能允许我住在这里的话,我一定会报答您和您的长官的。
“我不敢再和他接着说了。我愈看他那求助的小胖脸,就愈狠不下心来杀死他,不如干脆早点把他结果算了。
“我道:把他押到总部去。商人被他们三面挟持着——两个印度兵一左一右,高个子跟在后面——走进了幽深的门洞,我提着灯独自留在门外。
“我听见他们在寂静的长廊上的脚步声。突然,传来了格斗扭打的声音。不久,忽然有人呼吸急促地向我奔跑过来,让我大吃一惊。我举灯向门里仔细一看,原来那个小胖子血流满面地在狂奔,那高个子拿着刀像一只老虎似的紧紧追在后面。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像这个商人跑得那样快的,眼看就要跑出门外了,如果让他跑了出去,他很可能获救。我的心软了,想放他过去,可又是那宝物让我心如铁石。况且他万一脱逃了我们就完了。于是我抡起火枪,对着跑来的商人的两腿砸了过去。他立刻就像只兔子一样被绊得滚了两滚倒在了地上,后面的印度兵追了上来。给了他两刀。他一声不哼就死了。先生们,我不知道这些对我是否有帮助,但我全都照实说了。”
他伸出带着铐子的手,喝了口福尔摩斯倒给他的加水威士忌酒。我觉得不仅是他那凶残的做法,仅从他满不在乎地讲述往事时的神情,就充分暴露出这个人凶恶无耻的本性。因此不论他被怎样惩罚,我都不会同情他的。福尔摩斯和琼斯双手支在膝上一面细听,一面露出憎恶的神情。这些都被斯冒看在眼里,因为他下面的讲话,语气明显地生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