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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破愁城

愁城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过亿万倍。我不敢说,自己这一辈子还能走出城门。它烟笼雾罩,完全封闭,胜似天罗地网,我根本无处可逃。

试问,古今天下有万千座固若金汤的城池,谁才是最难攻破的堡垒?

正确答案很快就出来了,令所有在场的人大跌眼镜。

不是古罗马城,不是古巴比伦城,也不是古咸阳城,竟是没影儿的愁城。何以见得?

愁城广大无边,如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及,可及而不可攻,简直令人一筹莫展。

立刻有人站出来,持不同意见:攻打愁城,可用火攻与水攻二法。

这倒是一条新鲜的计策,该如何具体实施?愿闻其详。

说来并不复杂:以酒破愁城,谓之水淹七军;以烟破愁城,谓之火烧连营。

非也非也。当年,诗仙李太白自称“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他的白酒喝得还不够多吗?到头来仍是“举杯销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说到烟,除了普通的烟卷,还有更烈性的鸦片、大麻、海洛英和冰毒,英国作家德·昆西先生在其名作《瘾君子自白》中曾善意地提醒过读者,吸烟的短暂快乐之后,收获的将是掉入深渊的永久黑暗。

照你的意思,我们就只有养痈贻患,从此任由愁城像一颗毒瘤那样扩张?

不是不可以攻,但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攻打愁城之前,总动员必不可少,先须讲明三大意义——

医学意义: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积忧成疾。愁为百病之媒,亦为百病之端。俗语说,愁一愁,白了头。破了愁城,即可连锅端掉精神的病灶。

政治意义:忧愁则郁闷,郁闷则不安,不安则扰,扰则乱,乱则祸起萧墙。愁城一日不拔,则隐患无穷,于已于家于国皆有害处。

军事意义:愁城是苦闷盘踞的大本营,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苦闷一除,人生即天清月霁。

释词——

万古愁:巍然阻挡于大志者身前的无法破除的冰山。“与尔同销万古愁”,对于他们来说,这往往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很难变成现实。

释句——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人已死,来者未生,千年忧患,齐集三寸灵台。如此一念,若谓之小,则不可更小;若谓之大,则不能再大。

一则小故事——

某君家无余粒,不得已去“七情”典当铺典押忧愁,伙计拒收他的“奇货”,令他大惑不解。伙计说:“来此典当忧愁的,每日排出长龙,若悉数收下,只怕再大的仓库也要撑破。忧愁的价码已贱到不能更贱,你白送我,我也不要。”伙计见某君垂头丧气,又反过来安抚道:“你若肯出让自己的快乐,我们倒是愿意开个公道的价钱给你。”某君闻言,忿然作色,“谁不知道快乐价抵黄金,是全球范围内的硬通货!剜肉补疮,真是好建议,我还活不活,呃?!”

一则小文——

暝色已悄悄地掩袭过来,从高空撒下一粒粒深黑的鸦影,这是一个令人逃避的时刻,一个令人负气出走的时刻。这是一个令人拍案而起的时刻,一个令人击节悲歌的时刻。

灯火遍地灿燃,暝色产生了一种唯有在手术台上才能产生的被麻醉的快感。

“死神的怀抱竟是如此温馨美好!”

你听见了吗?那自鸣得意的钟声,铿然鸣响在城市的峡谷里,悠悠不绝的余音如同砒霜的粉末,洒满你心头。

“往前走,最后一步接近……”

“天堂!”

“也可能是地狱!”

“我正在一座城中,这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什么城?”

“愁城,它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大过亿万倍。我不敢说,自己这一辈子还能走出城门。它烟笼雾罩,完全封闭,胜似天罗地网,我根本无处可逃。”

在高楼的阴影下,我抬起头,望见雪亮的窗口,想到那张洁净的书案上,纸和笔正像处子等待婚期,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冲动。暮色四合,我要登上高楼,回返小而不陋的书屋,引颈以待锋利的月镰之光。

人间璀璨的灯火,助我浮起于悲欢之上,矗立于生死之巅,即在这一刻,我久久地瞩视迷乱的星空,不说话,也不必说话,只静听日子宛若薄胎的瓷器砰然坠地的脆响。

万千妙龄的愁苦中,有三位人尽可夫的“尤物”。她们完全站在美惠三女神的对面,给人间添烦添乱。这三位尤物分别是“情愁”、“穷愁”和“闲愁”。

一方有情有意,另一方无情无意;一方真情实意,另一方虚情假意;一方投之以玉,另一方报之以砖。“愁”终必敲破“情”这颗坚硬的核桃,取走甘香的果肉。情愁是劫,你想躲也躲不过。

你偷看钱的眼光如登徒子好色,钱是邻家之女,不过她只挑逗你撩拨你,而不让你轻易近身。她绝不会像《聊斋志异》中情窦初开的红玉那样主动翻过墙来。你能望梅止渴吗?你需要钱,就像伤员需要止血的药品,然而,在莽莽丛林中,药物奇缺。

你有抱负,有经纶,有屠龙斩蛟的手段,却只能坐观那些庸人经营大局,这样的“休息”,你的感觉能好吗?“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天下英雄谁怕死?怕只怕这个像蝎子和蝮蛇一样螫人的“闲”字。

几句词曲文字,读了直教人愁肠百结——

“临风倚户,望星汉西流。”

“非关病酒,不是悲秋。”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独自守着窗儿,怎生得黑?”

当愁城摇摇欲坠时,大本营突然意识到后果不堪设想,赶紧向前线下达命令:

“立刻停止攻打愁城!”

“为什么要半途而废?”

“愁城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古城,只准保护,不许毁坏!”

“不用炮火,用云梯如何?”

“你不明白,差不多每个人的心都在愁城里,身都在愁城外,你说怎么攻打?莫非你要自己毁灭自己吗?赶紧撤退,这是命令!”

翌日的新闻内容可一言以蔽之:“愁城幸免于兵燹!国人甚感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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