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团满载而归。
泾源县劳动就业局局长禹红霞从福建回来就立即投入到紧张的动员组织工作中。市上要求首批输出泾源县劳务人员110人。男女比例为1颐10,即10个女工1个男工。这可难为了劳动就业局的人。泾源县劳务输出虽然起步于上个世纪80年代,90年代有所发展,劳务创收也逐年增加,但全都处于盲目自发性输出,而且绝大多数为男性,回族地方女人很少出门打工。现在政府推出增加农民收入、造就一代新型劳动者和发展劳务移民,而且是要打破历史上没有向沿海发达地区输送务工人员的局面。禹红霞深知自己肩上担子的份量。她清楚地意识到:虽然改革开放20多年了,外面的世界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泾源仍是一个山连着山的默守传统的贫困县,农村群众观念保守落后,不愿将子女送出去打工,他们牢记着老祖宗的遗训,“好出门不如待在家”,出门在外有惊险,待在家里才安全,不管吃糠咽菜,全家人在一起就是福。妇女背负的精神压力更沉重,她们从一出生就承受着“男尊女卑”旧思想的歧视,深受着宗教意识的束缚。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下,当地人都不愿让女孩子出去打工。他们认为,男主外女主内,这是传承不变的道理。还有人认为女孩早晚要嫁人,婚前给娘家挣钱不光彩,甚至会没人要,所以更多家庭不愿让女子外出。当地谁家姑娘、媳妇要出门务工,不但要受到家长的责骂,还要承受周围人的流言蜚语。加之,泾源农村回族早婚现象严重,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孩子气还未脱就已结婚,十七八岁便已嫁人已成普遍现象,女孩要走出大山,走出家庭、走向沿海城市是何等艰难,父母的阻拦,配偶的阻挡,婆家人的脸色,周围人的嘲笑。他们要走出大山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这现实的种种压力。所以当地妇女大多数都依着门,眼睛凝视着山外的方向,空想着城市的繁华、文明与富庶。她们就这样一代又一代用柔弱的肩膀扛着生活的重负,把痛苦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用苦涩的泪水作清洗剂,都始终洗不掉许多忧和愁;面对那种愚昧的穷,无知的偏见,无情的嘲笑及流言蜚语,尽管她们已经意识到这种穷的可悲性,她们只能在埋怨中,随着时光蚀却了青春的年华;她们只能带着遗憾重复生老病死的恶性循环的悲剧。因为农村妇女走出大山、走出家乡的良好氛围还远没有形成。
在中国4000多万贫困人口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妇女,她们大多生活在深山区、荒漠区、老少边穷地区,因地域偏僻,交通不便,信息闭塞,经济落后,生存条件极为恶劣,她们只是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年复一年地度日,妇女永远是贫困的最大受害者。
她们的贫困扣人心弦,因为她们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她们整天围着锅台转,却未能享受美味。
她们满怀喜悦地生儿育女,却未能尽享儿女之福。
她们凝聚着家庭,却未能享受家庭的温馨。
她们是女人,却过早地失去了青春的欢乐。
她们是女人,却需要比男人付出得更多。她们同样身处当代,却与现代文明无缘。
她们与男人一道,从家里走出来,就走入土地,把东山的日头背到西山,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
传统的生产方式,陈旧的甚至带着封建迷信色彩的人生观念,导致了他们不思改善生存环境,不思聚敛财富,仍然在贫困中度日。她们把这一切简单地归结为“命运”,既然是命中注定,便什么都不能想了,便什么都能忍受。
她们能忍受,然而一个民族就永远这样忍受吗?
现在要将这些背负了太多沉重包袱的山里妹子解放出来,让她们走出群山环抱着的大山深沟,让她们走出这封闭的地方,去遥远的大都市接受文明的气息,那无疑对她们是一场思想革命!想着这一切,禹红霞的脚步迈得沉重而又坚实。对,把这些山妹子带出去,只有带出去,让她们亲眼见、亲身感受了都市的文明与进步,她们才会真正理解劳务输出是她们完善人格、转变观念、拓宽视野、学习技术、增长知识的有效途径。
万事开头难!
尽管县上抽调的住队干部、乡干部多次动员,但群众仍然观望着、等待着,不愿让子女报名,任凭上门动员的人磨破嘴皮子,他们仍然无动于衷。有人竟说:“好事能摊到咱们老百姓身上!”禹红霞带就业局干部去村上动员,有人说:“福建招工只要女的,不要男的,那是贩卖女人。”一语惊醒梦中人!是的,群众不让子女报名,是因为群众对南方不了解。自古以来,就有“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的金玉良言,如果一味地单凭说教不拿出点实际行动群众怎么会相信呢?
想到这里,禹红霞脑海里闪出这样一个想法:先从身边的人做工作,再做群众工作。于是,他首先说服丈夫、公婆,让小叔子小两口报名参加政府组织的劳务输出。理解支持她的丈夫、公婆看到她白天黑夜到处奔波,心里很不是滋味,答应让小叔子两口子报名去福建。
她又把目光转向妹妹的女儿,希望自己的外甥女能去福建打工,妹妹、妹夫以孩子还小,自小没有出过门为由,委婉地拒绝禹红霞。在她耐心的说服下,妹妹、妹夫才勉强同意,但附加条件就是要让孩子的舅舅去照顾孩子,他们才肯放心。出于无奈,她又不得不去说服父母,还未等在本坊做教长的父亲回来,母亲首先站出来反对:“绝对不行!你弟弟正在念经,马上就要穿衣(念经出师仪式)了,这对咱们穆斯林来说是大喜事,有些人念一辈子经也穿不了衣,只能做个二阿訇,亏你还想得出来,让你弟弟去打工,远近的人都会笑话咱们成了财迷。”禹红霞伤心地哭了:“咱们自己人都不支持我的工作,叫我还怎么去说服、动员别人呢?弟弟还年轻,念经穿衣还有机会,让他出去打几年工挣点钱,看看外面的世界,他回来当阿訇也是个好阿訇,经得多、看得远,也可丰富知识,只有益处,没有坏处。”父母看到女儿这样伤心艰难,听她说得有道理,就同意让小儿子随她去报名。自己的亲人报名参加劳务输出,这一做法比任何苍白的说教都奏效。人们一传十,十传百。有的群众说:“劳务输出肯定好,搞劳务输出的就业局长都让她自己的亲人去了!”再也没有人说她走村串户上门动员劳务人员是为给自己捞政绩。后面的动员工作进展比较顺利。
首批送往福建省莆田市的78名劳务人员,虽然没完成市上下达的110人指标任务,却是泾源历史上有组织输往福建的创举。临行前,就业局在就业培训中心对这些务工人员进行了法律、人身安全等方面的培训。
2003年8月15日,3辆大客车载着78名首批赴福建打工的泾源回汉青年,他们很兴奋,有的憧憬着未来,有的高兴得唱着,也有从未出过门的望着送行的亲人不住地掉眼泪。
客车就要启动了,年轻的劳务人员以各种形式向亲人们告别着,车窗外的亲人在临行前更是不忘谆谆教诲……
客车启动了,劳务人员向车窗外频频地挥手——再见了亲人!再见了生养我们的贫瘠的土地!他们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回望着这片生活过的土地,回望着渐渐远离的亲人,回望着渐渐模糊的县城、村庄以及那群山环抱着的六盘山……
他们到固原市去集中汇合,然后统一出发。几天来的奔波禹红霞已感到疲惫不堪。回望着车后,路是弯弯的路,山是陡峭的山,地依然是贫瘠的土地,普普通通太平凡了,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地“灵”在何处?人杰在哪里?她在心里疑惑着找不到答案。
突然,客车的后排传出了清脆的歌声:
漂亮的姑娘,
十呀十八九,
小伙二十刚呀刚出头,
如金似玉的好年华呀,
正赶上创业的好时候……
一双双目光都聚焦在唱歌人身上。她是一位美丽的姑娘,叫禹秀琴,家住在新民乡王家沟村,这次劳务输出中数她的学历最高,北京外语学院英语系专科毕业,虽然考取了导游资格证、驾驶执照,但总是找不到施展才华的机会。她苦苦地寻觅数年,因为出生在农村,不是县城人,总有一种压抑感。这次政府组织劳务输出,她就毫不犹豫地报名,加入到了这支劳务大军的行列。瞧,这个文静的姑娘今天变得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感到浑身充满了生命力,这是劳务输出激发出来的青春活力,是劳务输出塑造成的全新的人,一个具有坚强信念的人。
坐在禹秀琴身旁的是香水镇沙塬村的李彩霞,她高考落榜后把自己关在家里不愿出门,这次劳务输出她毅然坚决地参加了。她身体瘦弱的很,可她信心十分,她说,尽管我在体力上不如男的,但在智力上、毅力上我决不会不如男的!谁都会感觉到这些语言中有一种咄咄逼人的锋芒,但这不是孤傲、盲目的狂妄,这是久经压抑的自我意识的觉醒。从某种意义上说,劳务输出正向她们提供了这种自我完善的契机。
怎么,想和我们男士比试,那就走着瞧吧!坐在前排的李智为男同胞打抱不平了。这个英俊小伙子来自泾河源镇的北营村,宁夏机电学校毕业后,在银川市一家很有名的宾馆当过电工、服务生,在联通公司当过职员,这次出去是一心想学先进的管理经验。他说,我做过调查,现在社会上大中专生虽然过剩,但真正懂技术、懂管理的人才还是奇缺的,就拿我县来说,多家企业都从平凉等地请人来搞管理。
还有一位女的很有倾诉欲,她自我介绍,我是六盘山镇蒿店村的,我叫马西萍,因为忍受不了家庭暴力从山东逃回娘家,参加劳务输出是为了避难。
有这样的勇气、魄力和意志,在这些年轻人面前就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可以想像,多少年来,在西海固地区的大山深处,在这充满自卑、屈辱、辛酸的封闭世界里,多少人在寻求做人的尊严,在无数次左冲右突之后,总是不得其门。今天劳务输出这一重大举措摧毁了那座禁锢了西海固回族(特别是妇女)人生的大厦。从轰然坍塌的屋子里,走出了许多不屈的灵魂,他们纷纷汇集在这块展示力量的平台上。
无疑,靠出门打工挣钱成为大款的只有极少数,通过打工直接改变命运的也是少数,但大多数人通过积极参与改变了他们的思想观念和心路。即使他们什么也做不成,当一个回到田间的农民,那么此刻,这个回到田间的农民便不再是原来层次上的农民。正如县委副书记田兴国说的那样:他们从“田间”跨入“车间”,从农村转移到城镇,从封闭的内陆地区转移到沿海开放地区,从农民变为“产业工人”,挣脱了“小农意识”的束缚,接受工业文明的洗礼。
他们的心怎能不飞得更高、更远!
固原市首批有组织地向福建省输送的1700名劳务大军,分乘53辆大型客车到西安转乘火车,他们在市县劳动就业部门负责人和工作人员的带领下,一路颠簸,一路风尘,一路浩歌,跨过黄河,翻越秦岭,越过长江,来到了最适宜人类生存的福建省。这些浩浩荡荡的民工队伍进入到莆田、厦门等地的大型合资和外资企业。泾源县的78名劳务人员被莆田市的德信电子集团有限公司和新威电子公司接收。
东海之滨,五夷山下,生息着3000多万八闽儿女,他们热情、宽厚、文明、友好,所到之处,使西海固的劳务人员备感温馨。这些足不出户的山里娃,还没有看够蓝蓝的大海,绿绿的青山,干干净净的城市,就在各自的岗位上开始工作了。
短短几天上岗前的培训,泾源县劳务人员的能力和智力,已经在这里得到了正常发挥!
这帮喝泾河水、呼吸六盘空气长大的山里娃,天生有股子倔劲。他们用闽江的水洗净身上的尘埃,擦干思乡的泪水,他们克服水土不服、语言不通、技术难度高等困难,工作上互相帮助,生活上互相照顾。他们把工厂当成赛场,把争当技术能手,争当拉长(即东南沿海企业,对第一线领导人员的称谓,相当于车间主任一职)、总拉长作为奋斗目标。
正当大家全身心地投入紧张工作时,同去的马西萍看到人多,机器轰鸣,便显得烦躁不安,总想骂人无事生非,并同本单位一位浙江女工打起架来,被厂方警告批评。经了解,马西萍被人贩子以招工为名卖到山东而又多次受到家庭暴力导致精神失常过。这一次人多又不适应环境,精神压力过大,便旧病复发。市、县就业局负责人认为:这件事处理好会给西海固带来新的福音,处理不好等于自堵财路。为了息事宁人,不给厂方和其他劳务人员造成负面影响,市就业局负责人同泾源县就业局禹红霞商量决定,将马西萍带回老家。禹红霞与就业局的马忠贤带着马西萍赶往福州,打算给马西萍治疗两天再往回赶。没想到马西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竟当众辱骂禹红霞、马忠贤及其他一名男工作人员是人贩子,并挣脱他们跑掉了。等他们追上马西萍时,福州的警察接到举报后也追上了他们三人,马西萍当着警察的面说他们几个是人贩子,要拐卖自己。禹红霞他们是有口难辩,被福州公安局拘留。他们被扣押7个小时,后来经固原市公安处、泾源县公安局电话证实他们的身份后才被放出。
第二天,在福州上火车时,马西萍又哭又闹着同他们撕打着不上火车,男同志的脸、手都被抓伤,并向乘警哭诉她遇到人贩子,让乘警救她。乘警也准备扣押他们,当他们掏出福州警方出的证明后,才让他们上了火车。过了一会儿,马西萍停了哭闹,突然照着禹红霞的腿猛咬,鲜血顿时渗出衣裤,泪水同鲜血融在一起,幸亏两名男同志及时制止才没有咬下一块肉。三天三夜,他们三人的思想都高度集中,没有人敢合眼,他们不想让这个不幸的女子,再有什么闪失,她已经够可怜的了。他们要把她安全地带回家,为她治好心灵深处的创伤。车一进入固原境内,马西萍的病竟然奇迹般地好起来。处理完马西萍的事情,禹红霞却因发烧住进了医院。当她醒来时,医生告诉她过度劳累、伤口发炎……此时她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这个平日精力旺盛非常坚强的女性流泪了,她的忧愁,她的欢乐,她的酸甜苦辣,一起迸发了出来,是那样的汪洋恣肆,酣畅淋漓!厂方后来了解到事情经过后深受感动,对她说:“你们送多少人,我们接收多少人。我还可以给你们联系一些企业。”
她腿上留下的伤痕就是搞劳务输出的印证。
当谈到搞劳务输出工作的体会,禹红霞在多次召开的乡镇分管领导、劳务干部和劳务输出工作队员会上说,政府组织输出,尤其是将回族女性输往南方是一件艰辛的工作,为使输出有效,打开女性组织输出难的局面,必须要有三个经历,一是要失眠许多个晚上,二是流许多次泪,三是还要经受一些莫名的误解和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