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意回府已是傍晚,脚步在见齐洲和云岘轩的分叉路口略顿了一下,抬脚大迈步往见齐洲走,一边对身边的人吩咐:晚膳摆在书房。
书房里极其安静,简直到了针落有声的地步,婢女来回走动间竟半点声响也无,偌大的书房只闻刘子意的咀嚼声。一片寂静中,他突然一拍桌子骂道:“一个个都是死人吗,一点声音也没有?!”
婢女们都是一个哆嗦,连下跪的姿势也是训练有素的,悄无声息地跪了一地。布菜的婢女手亦然抖了一下,幸而在最后关头筷子还是抓得很稳,就站在八皇子眼前的她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回道:“是,奴婢知罪。”
刘子意见她一脸唯诺恭顺,越发的心烦了,两只手指夹起酒杯送到嘴边呷了一口,又嫌弃地皱着眉直接扔到菜盘子里,暴躁道:“不吃了!”
“是。”婢女的这声回答铿锵有力,下面跪着的婢女们也都飞快地起身行动起来。
“去把吕无忌找来。”
吕管家得了信,刚拿起的筷子又放了下去,急匆匆地往书房赶。
“你去云岘轩跟夫人说一声,我今天有事不过去用晚膳了。”刘子意漫不在意的道,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嘶地推开,吐着舌头怒道,“想烫死爷啊!”
泡茶的女婢欲哭无泪,委委屈屈地去换水。
吕无忌咳了一声,道:“殿下忘了吗,夫人不在府里。”
刘子意愣了一下:“不在府里,她去哪儿了?”
吕无忌见他是真不知道,也怔住了:“夫人去了庄子,昨儿个就开始准备,殿下不知道吗?”
刘子意的脸黑了下来,咬牙切齿道:“反了她!”
吕无忌皱着眉躬身:“是老奴疏忽了,夫人说已经告知殿下,所以老奴以为——”
“算了,”刘子意摆摆手,“什么时候回来?”
“也就两三天的功夫。”
刘子意点点头:“带了多少人?”
吕无忌沉默了一下才道:“夫人说路不远,庄子那边也有人,所以带的不多,不过李威跟着去了。”
刘子意脸色难看了起来,近来卫戍队挑了一伙反贼,不过没能将人一网打尽,还有些残余分子在齐都的周边小城镇游荡,没人知道他们究竟躲在哪儿,虽然刘子意料想言舒不可能走那么远,但想到这个人就这么毫无防备地离都,仍旧不免气恼和担忧。
“近来周边不大太平,这你是知道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冷意,“可一不可再,以后不管去哪里,让她多带点人。”
吕无忌一愣,深埋着头恭谨道:“是。”
“哟,八殿下您这可真够热闹的。”谢颂泽搭着魏南方的肩膀,吊儿郎当的了刘子意的书房。
刘子意正在听吕无忌的汇报,漫不经心应了一声,继续对吕无忌道:“不过是些闹事的,你打发了不就是了?”
吕无忌皱着眉摇头道:“昨天就来过好几回了,打了又回来。”
刘子意讥诮地嗤了一声:“有这功夫还不如赶紧去筹钱。”
吕无忌不忍道:“说是实在筹不出钱了。”
谢颂泽凑上来好奇道:“什么钱不钱的,门口那些人是怎么回事,看着还有老有少的。”
刘子意没说话,吕无忌张了张嘴,有点开不了口。
谢颂泽见老管家这么一副表情,乐了:“怎么,八殿下难不成真强占了人闺女?我听着像是这么个意思,原还不信呢!”
魏南方闻言皱起了眉,他自己妹子就要嫁过来了,再怎么好的兄弟感情,他也不乐意自己未来妹夫做出这种荒唐事。
“你少胡说,”刘子意伸脚踹了他一下,谢颂泽躲得快,没踹着。
“是上回撞马车的,说是没钱赎人。”刘子意漫不在意道。
谢颂泽想了想,恍然道:“那女的还被关着呢,”他摇摇头,一脸同情道,“那大牢里的日子可不好过,真可怜。”
这事说来也没什么了不得的,那日刘子意他们几个出门难得的坐了回马车,谁知道刚出了城门有个女人突然蹿出来撞上了他们的马车。幸而马车夫技术好,及时刹住了车。本来什么大事,但那女人倒在大马路上哭得死去活来,就是不肯走。刘子意不耐烦和人磨叽,以为她是真吓到了,便让属下扶着送去附近的医馆,谁知这女人一开口就要钱,说是可以自己去抓药。
这女人的心思也简单,家里出了点事,实在没办法了才使出这招,再加上看这马车知道是大户人家的,随便给她给零头就能把家里的事给解决了,这么一想也就拉下脸来,做了一回没脸没皮的事。
刘子意这下才算是看明白了,这是遇上了讹钱的啊!这女人也是运气不好,撞谁的马车不好,偏偏就撞到了一块铁板上,刘子意二话没说,支使着属下打了个转,让把人给送进大牢里去了,你不是要钱吗?行!让你家人拿钱来赎吧。可谁知道这女人竟然如此硬气,在牢里一坐小半个月,愣是没让给家里送信,这才又闹到了刘子意这儿。
吕无忌想了想,劝道:“殿下,不如就算了吧。”
刘子意横了他一眼,冷道:“说不定一家的骗子!也不看看什么地方,”他扯了扯嘴角,“若再来闹,就让他们一家子都去陪那女人。”
吕无忌沉默地领命退了出来。
谢颂泽见状笑嘻嘻道:“我也去看看。”说完扭身也跟了出去。
刘子意知道他心软,嘀咕了一声多事,倒也没叫住他。
谢颂泽搭着吕无忌的胳膊插科打诨:“吕管家这么多年倒是一点没变,风流如昔哪。”
吕无忌被他这肉麻劲恶心了一下,往旁边让了让,但架不住谢颂泽厚颜,人又跟了过来,干脆半个身子都挂在了他身上。
吕无忌佝偻着身子大喘了几口气,道:“老奴年迈,还望谢公子怜惜。”
谢颂泽见他开始倚老卖老了,瘪着嘴啧了一声,放开他无趣道:“门口这么大动静,怎么不见你家夫人出来?”
“夫人不在府里。”
谢颂泽点点头,没再多问,沉默了片刻道:“门口那些人,赶走就行了,多的事就别做。”
“老奴明白。”
谢颂泽想了想道:“那我就不出去了。”
吕无忌停下了脚步,垂首道:“这家只怕拿不出钱去牢里赎人,还望谢公子多劝劝殿下。”
谢颂泽苦笑:“我哪劝得动。”
吕无忌眉头拧得很紧,欲言又止道:“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只是一时想差了,那妇人的丈夫如今还在外面筹钱,再要逼下去只怕——”
谢颂泽摆摆手,叹了口气:“八殿下最痛恨那些跟他耍手段的女人,这事你也不用多管,反正是那家人不对在先。”
吕无忌面露不忍,背弓得更深了些,无声地点头,转身往门外走。
刘子意幼年丧母,三哥刘子容又忙于发展自己的势力,他那会儿还小,没有足够力量和智慧保护自己。虽然有父皇的爱护,但**的女人想要整治一个孩子从来不需要放在明面上,他从小到大算是吃够**那些女人的暗亏,因而极度痛恨身边的女人和他耍心机。就算是秦言舒偶然对他使点小心眼都能让他立马翻脸,更何况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可真够远的。”言舒见小路上没什么人便撩开马车帘子和老管事说话。
老管事坐在车夫旁边,手里也拿着根鞭子,笑呵呵道:“偏是偏了点,但绝对是好地方,听说您要过来,那边的屋子都收拾好了。”
言舒笑起来:“您怎么知道我一定过去?”
“那地方景致好,后山上还有温泉池子,再好没有的了。您就算不打算过去,我也想着要劝您去住几日呢。”
“我自己开了口,倒免了您一番口舌。”
老管事脸上的皱纹都挤到一处,笑眯眯的。
李威仍骑着他的高头大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和旁边的全叔说上几句。如果不是这次出行全叔不小心露出端倪,他绝不敢相信夫人随便带进府里的一个亲信竟然会是几年前右卫队的教头。然而这之后无论他怎么试探,全叔再不漏半点口风,李威想不通,有着这样身手的人怎么会甘愿给秦言舒来当护卫。
中午众人在路边的一个小茶棚暂作休息,大约是因地僻荒凉,这茶棚实在简陋得很,只用茅草堆搭了个四面不避风雨的棚子,里面稀稀落落的摆了四张破旧桌子供客人休息。
不过在赶路途中也没什么好抱怨,众人取出干粮打算就着茶水把午饭对付过去得了。那茶棚老板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皮肤黝黑,下巴上却是一片显眼的青白,上面还残留有短短的胡渣,大概是刚刚剃了胡子不久。还有个年轻伙计,一脸的机灵相,看到客人却是懒洋洋的不愿意动弹。
“伙计,上茶!”全叔虽然‘出身不凡’,但性情温和,未语三分笑。
那老板低着头像是没听见,年轻伙计有气无力地抬着眼皮子扫了一眼众人,随手拎着个水壶过来,哐当扔在桌子上,“就这么多了,客官将就着。”
大叔有些诧异,多看了这活计和老板两眼,皱着眉眼:“怎么做生意的?怕咱们没钱是怎么地?”
伙计耸肩笑笑:“咱们店里就这么点东西,客人若是看不上,尽管走就是了。”
言舒从车窗里听见外边的动静,对车夫道:“算了,赶紧吃了东西上路吧。”
车夫应声,扯嗓子对全叔吼了一声:“得了全叔,赶紧吃了走人!”
车里虽然备着茶水点心,但言舒没什么胃口,半躺着闭目养神。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到有马蹄声和说话声。言舒迷迷糊糊地不得安宁,心里有些烦躁,正要问,车窗边上李威的声音传进来:
“夫人,是校尉大人过来了。”
言舒愣了一下,校尉?和她有什么关系。
“您要打个招呼吗?”
“不用。”言舒有些莫名其妙,这校尉和她有什么关系。
言舒说完外面再没了动静,她眯上眼正朦朦胧胧要入睡时,马儿突然一声长啸,紧跟着马车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言舒不察,头被狠狠地惯在了马车壁上。
“怎么回事?!”言舒摸着脑袋怒道。
“夫人,有埋伏!”李威的声音前一刻还在车窗边,尾音落下时人已经弃马坐到了车前。
言舒闻言一个激灵,瞌睡全没了。随着马车起驾,她听到了呼啸而来的马蹄声以及杀喊声。不知道是不是所谓的无知者无畏,头回遇上这样的事情,言舒并没有怎么惊慌,反而是发着愣一脑子问题。
她一撩开车窗帘,茶棚已经到了身后,她正看见那活计和老板从柜台里抽出大刀冲了出来,外面的草丛里也跑出不少执刀大汉,和那些身着军衣的戍卫队厮杀。‘扑哧’仿佛真的听见刀割开肉的声音,言舒眼睁睁地看着一把大刀砍飞了一只胳膊,血如水般向外飞溅。她心噗通噗通直跳,哆嗦着手脚爬到车门口:“李威,这是怎么回事?”
李威听她声音颤抖得厉害,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果然是吓坏了,面白如纸,他沉声安慰道:“夫人别担心,不是冲咱们的。”
李威正说着,又一辆马车擦身而过,言舒的目光立即追了上去,只认出那是军队里的马车。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这会儿全叔也已经坐上了车头,车夫被两人夹在中央,到底是八皇子府的人,以往大概也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而还算沉稳,把马车驶得飞快道:“夫人别怕,他们是冲校尉去的,咱们这也就是赶上了!连卫戍队也敢惹,胆儿真肥!”
言舒听出这车夫的声音里不但没有半分担忧反而还带了点兴奋,心里略微放了心,便又坐回车里。
“糟了!”
言舒尚未坐稳,突闻全叔的惊叫,随即马车方向骤然变换,言舒再一次被重重惯在了车壁上,不用开口问,她已经听到了马啸声。
马蹄声迅速靠近,转眼已经将马车包围,车夫脸色终于变了,抖着嘴唇问:“怎、怎么办?”
全叔沉声道:“我先挡住他们,你们先走。”
他说完一刀砍向旁边的马头,骑马的追兵被迫弃马,全叔自己亦翻身下车,与贼人缠斗。
言舒这次出门带的人不多,大部分在茶棚就没能跟上来,如今已是生死不知。此时靠全叔一人根本不能抵挡住这么多的敌人,全叔跳车后,右边又迅速有骑马的追兵补了上来。
突然一道铁锁飞速卷向车头的李威两人,李威反应迅速,一矮身躲了过来,车夫大叫一声滚落马车,李威看也不看他,立即接过缰绳控制住受惊了的马。
这时又一道铁锁飞来,这一此力道明显更甚于前,甚至带起呼呼风声,在马车里东倒西歪的言舒眼睁睁地看着马车的上半部分被一道铁链生生扯断卷走,惊得几乎停止呼吸,若不是她是半躺在马车里的,只怕她会连人带车一起被拉走。
言舒再直起身子,外面的情况一览无余,全叔落在后头与敌人颤抖,而车夫已经倒在地方不动了,再远处是另几个护卫,他们与戍卫队的人一起抗敌。而自己身处的马车,左右前后各有骑着马的敌人一人,李威在前面已经顾不上马车了,站在车头与前面的敌人打起来。
言舒此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抓起马车里的一个匣子朝右边的敌人抛了出去,随着匣子出手的那一刻,盖子在半空中散开,里面的珠宝玉石金簪步摇散落开来,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右边的骑马大汉原本要躲开的身子顿了一下,目光一闪竟然飞身跃下马去捡那匣子。
言舒愣住了,而此时李威已然打退前面的敌人,执剑走到已经没了顶盖的车厢里,一剑毫不犹豫地挥向左边的骑马敌人。
脱了缰的三匹大马受惊后慌不择路,在山林中疯跑,随着颠簸越发地剧烈,言舒终于反应过来,放着李威与敌人打斗,自己爬到车头去控制马匹。把住缰绳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应该往那边走,于是只得一个劲地挥舞马鞭,希望马车跑得快些好甩脱这些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