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入夜格外的晚,晚饭后又在屋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太阳歇息,大地略微清凉了些。
秦府各房的女眷这才刚从屋子里出来,命仆人端了水果和降暑汤到各自的院子里追风。严妈妈生得健壮,挥起扇子来也是格外有劲,吴氏眯着眼躺在竹椅上一脸的惬意,忽而,有一滴水重重地落到她的脸颊上,她一愣心道要下雨了?忙张开眼看,太阳虽说下去了,但看起来也并不是有雨的摸样,她又等了一会儿,终究没有第二滴雨落下来。
“夫人,怎么了?”严妈妈微喘着气问。
“没事。”吴氏应了声,转头无意间看到严妈妈挥扇子的手,那粗糙的手背上布满了汗水,时不时滴下一两滴,或是顺着她摇扇的动作埋入衣袖里。吴氏突然领悟到刚刚那滴从天而降的雨水的来源了,整个人仿若吞了苍蝇般难受,张嘴就要骂,看了眼严妈妈又顿住了。严妈妈人生得高壮,稍动一动都要流汗,更何况是扇了这么大会儿的扇子,何止是手背,她整个人都是汗津津的,那一头黑发油亮亮地几乎被汗水浸透了。王氏心里想着,严妈妈是她的陪嫁嬷嬷,跟了她十几年了,虽说人笨了点,忠心那是没得说。她叹了口气,冲严妈妈摆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别扇了!”
严妈妈憨厚一笑住了手,扇了这么大会儿,这天又热,她也着实是受不住了。
言绯听见吴氏的话,立马道:“严妈妈,快快,过来给我扇扇,宁儿这丫头一点力气也没有!”
吴氏有些烦躁,一声吼回去:“让宁儿给你扇,要不你就自个儿动手!”
言绯被母亲突来的怒火吓了一跳,有些委屈地低声抱怨道:“母亲自己不热,倒还不许严妈妈给我扇扇风么?”
严妈妈随手撩起衣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水,笑笑道:“夫人奴婢不热,就让奴婢给小姐扇会儿吧,宁儿人小没什么力气。”
吴氏瞥了她一眼,不做声了。
严妈妈见吴氏不再反对便接过了宁儿手里的扇子给言绯扇风。
吴氏坐了一会儿,越发的热了。撑着身子坐起来要喝凉汤,偏头一看,黑色的案几上也有几滴水痕,她立即想到刚刚扇风时严妈妈离这几是最近的,她看了看案几上的水果和凉汤,闭了闭眼,强压下骂人的冲动,一字一句重重道:“宁儿,去换份水果和凉汤来。”
宁儿一愣,有些莫名其妙,但听出夫人的情绪不好,也不敢多问,忙应了。
“哎,等等——”言绯忙拦住,“母亲,咱们不吃也不用扔了呀,拿去给四妹妹吧,她说不定还没得吃呢!”
吴氏瞥了女儿一眼,有点恨铁不成钢道:“你成日的跟那没父没母的丫头争个什么劲,有本事学学你三妹妹!”
“娘!”言绯脸色发白,恼道:“我不过是见四妹妹可怜,哪有什么别的意思。”
“可怜?”吴氏冷笑了一声,“可不是可怜得很么,若是一辈子待在通州倒也好了,偏又回来了。”
“娘怎么这么说呢,”言绯皱眉道,“大伯就留下四妹妹这么一个孩子,自然要回来的。四妹妹真是可怜,没能等到自己病好回来,大伯和大伯娘就都走了,连最后一面也没见上。”
吴氏没说话,在心中冷笑,是啊,是个可怜的孩子,但那还不是老太太害的,明明大房的就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娶了个夫人生了个同样半死不活的女儿,这就该偷笑了,偏偏还不知足,怪媳妇生不出儿子来,偏要给大儿子纳妾,最后弄得大儿子活活被折腾死,这桩帐还要赖到媳妇身上,又把媳妇逼死才算了了。留下这么个小丫头可亏是早早送去通州乡下了,不然还不知道养不养得活呢。
“母亲怎么不说话?”
“行了行了,天热得很,你要给那四丫头送就送吧,另送一份去,这个进暑气了。”
“是。”宁儿忙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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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舒躲在屋子里重重打了个喷嚏,在一边摇扇子的林妈妈忙住了手道:“呀,小姐莫不是起热毒了吧?”
言舒忙摆手道:“我没事。”
林妈妈见她气色确实还不错,这才放了心,又忍不住抱怨道:“这天热得这样,也没什么可消暑的,还不如在通州呢!”
“林妈妈!”言舒不悦道,“如今既然到了齐都就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林妈妈自知失言,有些讪讪的道:“是。是奴婢是失言了。”
“小姐,大小姐身边的宁儿姑娘来了”守在外厅的小裳把宁儿迎了进来。
“请四姑娘安。”宁儿先礼了一回,“我们姑娘说天热,请四姑娘也喝点凉汤,降降暑气。”
言舒点头:“多谢大姐了,回头我一定去道谢。”
“四姑娘太客气了,”宁儿忙道,“我们姑娘说了,如今天热,四姑娘来来回回的反倒折腾,就不用麻烦了。”
宁儿刚都没多久,老太太身边的小福来了,说是晚饭都到福寿堂去用。
言舒心下疑惑,这一向以来各房都是分开用膳的,怎的突然又要一起了呢?
“四姑娘有所不知,每逢初一、十五,大家都是到福寿堂一起用晚膳的。”小福瞧出言舒的疑惑,解释道。
“原来如此。”言舒感激地笑笑,她初回秦府,不仅对府中人事,包括一些规矩具是不知。
小福又道:“四姑娘大概还没见过三姑娘吧,今日她从静安侯府回来了,待会儿四小姐就可以相见了。”
“那真是太好了。”言舒笑着说了一声。三小姐秦言菱只比言舒大半年,是府里一等有名的人物,言舒回来不久,听说最多的就是三姐秦言菱的事,虽说在下人管家们嘴里这三小姐是个温和好相处之人,然而据言舒所知,大姐言绯可不怎么喜欢这个三妹妹。
如今秦府当家的是已官至三品又深得皇帝器重在朝中颇有实力的三叔,三叔秦瑜也算是秦府的传奇人物,在老太爷早逝,大爷早夭,二爷无为的情况下,愣是娶到了静安老侯爷的女儿明氏,要知道明氏可不仅仅是侯女,她的母亲更是太上皇的妹妹、如今太后的小姑——浏阳公主。在为秦府娶回个侯女之后,又凭着自己的本事和妻家的帮衬做到正三品的高官,如今已是皇帝身边的肱骨之臣,就是静安侯府也不敢小瞧这位姑爷了。而三小姐秦言菱正是三叔与明氏的第一个孩子,可以说从小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不仅仅在秦府说一不二,更是深得浏阳公主的喜爱,时不时地被请过去小住。言舒回来之所以还没见过她,正是因为她在静安侯府的缘故。
言舒里福寿堂最近,她到时二房和三房还都没有过来,丫鬟和仆人们都在为晚饭做准备,言舒先去给祖母请安。秦老太太在里屋,而小福和小喜守在外屋伺候。
见言舒来得这样早,都有些惊讶,忙进去通报。言舒在外面等了一会儿才得进,刘妈妈、吹香和芭蕉都是里屋,不知道祖母和他们说的什么,刘妈妈脸上的喜气掩都掩不住,而芭蕉则是红着一张脸,头埋得死低。
“四姑娘来得倒早”吹香忙给她上了茶水。
老太太的心情也是相当不错,招招手,把言舒拉到眼前好好端详一番,道:“午饭用的好吗?有什么短的缺的可一定要和祖母说,知道吗?”
“是。”
“恩,”老太太笑眯眯的看她,对身边的丫鬟们说,“瞧瞧咱们四姑娘长得白白胖胖的,比她几个姐姐倒还壮实些,可见病是全好了的。”
吹香抿嘴笑道:“可不是嘛,我听说四姑娘胃口也不错,这可是福气呢!”
“是啊,”老太太点点头,“不像她父亲,老大年幼多病,养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说着老太太红了眼。
几个丫鬟忙上来劝,言舒也在一边劝慰。说来她出生不久就被送离秦家,这十三年都是在通州由师父许景之照顾长大的,父亲身体不好,在世的时候没有去看过她,也没有让她回过秦府,父母去世时她大病了一场,终归没有见上最后一面,论伤心自然是有的,但早也过了,在她心上真正有父母之情的反而是师父许景之。
好一会儿老太太才止住了泪,搂着言舒感叹:“你可要好好的啊,否则祖母真是——”
言舒默默点头应着,并不说话。
“说起来那位许先生真是咱们秦家的恩人,医术如此高明竟声名不显,的亏你父亲认识他,当年你出世时,可是他救了你这条小命呢,又肯在通州照顾你这么些年。”老太太说,“不过,没想到这位许良先生不仅医术高明,更是个施恩不望报之人,我让你三叔派了不少人去通州请他,他都不肯来呢。”
言舒忙从老太太怀里挣出来:“三叔派人去通州了吗?”
“当然,我们秦家岂是有恩不报的。”老太太说。
“那,师父他还在通州?”言舒忙问道。
“在啊,他还回了信呢,说是——”老太太眯着眼回忆了片刻道,“说是与你父亲情谊深重,照顾你是理应的,不求回报,不愿来齐都。”
言舒一时心里也不知该喜该忧,她原是不愿意离开通州的,只不过师父说他要离开去远游,言舒这才不得不回秦府,原以为她一走,师父也必定会离开,今后也不知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他竟还没离开;但同样的,他也是不肯来齐都,而言舒自己又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回去。
第二个到的是孟姨娘和二姐秦言芊,孟姨娘是二叔秦瑞的妾室,她为秦瑞生下了一个女儿言芊,不比吴氏生下一儿一女,她在老太太跟前几乎说不上什么话。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早早地到了,又差自己的丫鬟去给准备晚饭的下人们帮忙,可惜老太太并不买她的帐,只问了言芊几句。
孟氏受了冷落,脸上丝毫不显,仍是一脸恭谦的模样,可见是真的习惯了。她见言舒也站在一旁,便道:“四姑娘住得还习惯吧,若是下人招待不周或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可别掖着。”
“多谢姨娘关心,我很好。”言舒回了一礼道,既不冷淡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没过多久,吴氏带着言宸、言绯也过来。秦言宸如今十八岁,生得相貌堂堂,继承了秦瑞和吴氏的所有的优点,还跨代遗传到了祖父的聪明勤奋,是整个秦府的骄傲,从三叔秦瑜在他成年礼上为他取的字‘怀嘉’上即可窥见一斑。他如今在京学院甲榜就学,平日里学业很忙,言舒不常见到他,但也对这个温和亲切的大哥颇有好感。大姐言绯生得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喜着颜色鲜亮的衣服,整个人明艳活泼,很容易叫人新生好感,老太太也最喜欢这个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