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在上栗县窑上汪家西北方向三、四里远的路边的亭子里,汪天水正在长条石板上收拾行装。显然,他昨天晚上在这亭子里过夜。此时,亭子外面站着的乔福多,他手里提着的是布包着木板一样的东西,汪天水自然知道那是他的大篾刀。
“老二,我真不知道是你来了,我确实佩服你的本事。天下这么大,你竟然在十天内找到了我。是怎样找到这里来的?”
汪天水想开口见喉咙,他不敢面对我了。不由说道:“老三,我们从小在一起玩,长大了在一起维护家业,后来一起当老板,这一年来一起在刀口和枪尖上拼命。几十年的生死情,竟然一句话也不说就走了;今天找到了你,不仅冷淡,反而说起风凉话来。听后,这么热的天都使人寒心。”
“你说要忘掉一切,这是你说的话。怎么,你就忘记了?这一切应当包括了你我之间的情谊吧?”
汪天水无奈地摇了摇头,乔福多接着说:“我们之间早就没有什么牵连着,至于埋着的银元一万块银元,十年后,如有后人找我收复石场,我告诉他们。否则,留着我们下辈子去用吧。”
在汪天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后,乔福多拿出一条六、七斤重的菜瓜。放在双手手掌中,用力一压,刚好分成两片,递了一片过去边说:“我们已经见面了,再也没有什么值得说了。今后,你去找你后半辈子生存的地方了,别来打扰我了。”
汪天水知道接过这片瓜,就意味着自己同意两个的的情谊至此结束。于是问道:“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我都没有做错什么。这样的结局,对你对我都好。”
汪天水手背向上一摆,递过来的一片瓜跌落于地。然后说:“我几百里外走来,你不请我到你新家坐坐也就算了。你说这样分手的结局好,好在哪里?”
乔福多手掌向上朝他一伸说;“我们从小到大,说了几十年。没有什么说了,走吧。”
“乔福多,你太过分了!”
“我们都是在刀口枪尖上冲杀过来的人,不存在婆婆妈妈情。”
汪天水火了,眼睛盯着对方大声质问:“乔福多,不要老低着头,把眼睛看着我,直接回答我:你离开我后干了些什么?王知县在哪里?他的家人在哪里?与你住在一起女人是谁?”
“老大不在后,是你当老大。你叫我忘记过去,我就把过去全忘记了。至于王知县在哪里,他的家人在哪里,你找去呀,怎么问我?”
“你一开始就问我怎么找到你的。你知道,我十几岁时就开始以石场为中心的周围几十里,上百里奔走了近三十年。要打听的事,没有打听不到的。有人告诉我,看见你追赶王知县的马车,并且上了马车……”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道听途说的话不要相信。”
汪天水咬牙切齿地说:“你看到王知县的妻子年轻、漂亮。于是,将他杀了,来弥补你的空虚。不要脸的东西!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乔福多用指头点着他说;“王知县真的被人杀了,那肯定是黄老头作得案。他是朝廷命官,有官府管。你与他好,你说是我杀了,你去控告呀。”
“畜牲!”汪天水吼叫着一掌掴去,乔福多脸上顿时几道红印。汪天水的这一打,乔福多严厉起来了:“如果是十天之前,我早就拔刀了。汪天水,我警告你,你再动手动脚,就是你死我活了。你赶快给我走!”汪天水没有走,乔福多大声问道:“听到了吗?”
汪天水清楚,再说也就没有意思了。于是提起行李走出了亭子,但他没有朝乔福多指的方向,而是向窑上方向走去。窑上与坂上是同一方向,乔福多认定他要到他的新家去,心里慌了。于是,从他头顶跃到前面拦住了他的去路。
“我问你,你又不说。你叫我走,我走你又拦路。”汪天水说完笑了笑,用手推开他。乔福多不仅用力挡住,而且一掌掴去。汪天水用手一摸,嘴角上流血了,他本来就一肚子的火,这下爆发了。他将行李一扔,跨步上前,一手用烟枪压住对方双手,一拳砸在乔福多的鼻子上。乔福多鼻子流血,两眼发花。此时,他看到的已经不是汪天水了,而是黄老头。跨出一大步,以无形鬼手推打去。汪天水见他下杀手了,不敢怠慢,用掌压住他的手掌,用身子撞开他后顺势弹起后退了近一丈远。
乔福多见他以退化解了自己的绝招,抡起大篾刀就劈。汪天水用烟枪挑开他的刀,一脚将乔福多踢出一丈多远,并大声叫道:“住手!”
“我早就想跟你拼一拼,是老二不肯。我杀了你,高兴。被你杀,也不难过。”乔福多说着一跃而起,刀护脚进。汪天水没有躲开,而是跃起,一手以烟枪压住他双脚和刀,一手以掌化刀当头劈去。可是,他变劈为推。由于对方力猛,自己后退,被山岗上的一大丛长长的剌拌住了脚,倒在剌丛中。乔福多举刀砍去,汪天水无法起身,为了保性命以双脚相迎。就这样,汪天水的一双脚小腿被砍下了。乔福多本想先羞辱黄老头一顿,再慢慢地收拾他。刚开口,发现躺在剌丛中的不是黄老头。他擦了擦眼睛,一看是汪天水,确实的。乔福多将刀一丢,叫了起来:“天呀,我这些天来,天天说自己不再造恶了。可是,我又造恶了,造恶造到我生死兄弟的头上了。”然后,将汪天水从剌丛中抱了出来,放在地上。他见汪天水眼睛朝上,一动也不动的,全身没有反应。问道:“二哥,你怎么了?你知道自己吗?知道疼痛吗?”
汪天水眼睛瞪得特大,望着天,仍没有半点反应。乔福多看着他流血的小腿,立即从自己的上衣上撕下布条在他的膝盖下扎了起来,将他扶起坐好。此时,那被砍下双脚的小腿在他自己的视野内,但他没有看到。直到乔福多指了几次,当他看到时大声叫喊着,身子倒下蹦了起来。乔福多立即将他按住,并点了他的穴道,迅速从布袋中拿出两瓶药来,撒在伤口上。接着,将自己的两个衣袖完整地撕下,分别套在他那断腿上,再扎好。然后,将自己的上衣脱下,为他擦了擦汗,再为自己擦过。他起身看了一下太阳,已经是快半上午了。他看了一下,这里是亭子后面的一棵大松树下。
他折来些嫩叶枝条铺在后墙脚下,把他平放在那嫩枝条上,将他的东西摆放在他的身边。然后,自己靠着他坐了下来,头靠在松树杆上,闭上眼回想着刚才打斗的一个个动作。霍然醒悟,如果汪天水用烟枪压住自己的脚和刀时,他的手不改劈为推,自己早已过了奈河桥。他看了一下汪天水,起身拍打了他身上的两只苍蝇。为他解开了一只腿上用来止血的布条,等待了一下又解开了另一只腿上的布条。接着,他又解开了他的穴道,摸了摸他的脉搏。
乔福多重新坐回到原地,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心想,他醒来后会怎样呢?将两瓶药放在汪天水的头边,捡起自己的家伙向前走了几十步,在一丛灌木后窥视了起来。
一时,汪天水醒来叫了两声“哎哟”,睁开了眼睛。他看到的是蓝天、松树枝和屋檐。他双手撑起向后靠松树杆坐起,看了看自己没有小腿了,看了看那丢在一边的一双小腿。他强忍疼痛,擦了擦汗,苦笑了一下。他看了看四周,没有一个人影。他用烟枪扒过那双小腿,一手抓一只。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回忆以前的往事来:
小时候,两个人争吃、争玩具时,乔福多总是要赢,输了就会在打自己后到他爸妈那儿告状,爸妈总是教他让着这个弟弟;回想起去年在七里岗的草棚里他说的“老二,你今天至少救了我三次命”。可是,他今天竟然用刀斩去了自己的一双脚却见不到人影。他一只手抓住一截小腿,闭上了眼睛,沉默了一会,然后,向东尽力抛出了一只,又向西抛出了一只。
在一旁窥视的乔福多流泪了。此时,他很想过去,但不敢,怕打破了汪天水那平静的心态。当一截小腿被甩到他的面前时,他哭了,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想一下,他决定回去叫个人来劝他。于是爬着转身,又爬着走了。
汪天水的父亲汪老爷子原本是窑上汪家人,乔福多现在住在坂上王家。这两个村相距二、三里路,中间有条小河。这窑上在河的西边,他们原本姓王,是坂上在这里烧窑的,为方便就这里做屋住家了,河西边的田地也就划为他们。窑上人灌溉必须在小河的水坝上放上栏板,还要等上半天才有水进田;坂上人要灌溉只要扒开栏板,打开缺口,水就很容易到田里了。窑上的田地势高,一田水只能保持两、三天时间。坂上的田地势低,一田水可以保持四、五天。往往是你要水时,我也要;你要拦坝,我就扒开。因此,争水打闹成为家常便饭。窑上人少,坂上人多,每次吃亏的都是窑上人。
后来,以小河为界,窑上这些住户被划过了县。两个村也就生疏了,摩擦也大了,各种人都有了。坂上有的人明明自己不要水,也要到水坝上将拦水板拔起扔掉;一些认为自己有能量的人经常在窑上走门串户,赖着吃饱喝足了才会走;一些不愿做事而父母管不了的年轻人不时地到窑上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惹是生非;一些不在乎冷言冷语的妇女经常到窑上的地里转,萝卜青菜都要拔上几棵带回家;有些四、五岁的小孩子见了窑上的大人都会脚踢踢动,作出打人的样子来。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的纠纷隔三差五发生着,很难调解,无法调解,窑上人只能吞声忍气。窑上人说坂上的人根本不念同姓同公之情,大欺负人,于是改王姓为汪姓。
这下,触怒全部的坂上人,指骂窑上人不是东西,出卖祖宗。最后,坂上人发展到一个晚上将拦河坝撬掉。窑上人告状,县里于是过县捉拿坂上的保、甲长,并关进号子,直到坂上将水坝重新建造好,保证不再发生才放人。但是,放水一事,每年都得打闹,三、五年要发生一次小械斗,每一代人要进行一次流血伤亡的大械斗。
后来,窑上人化重金聘请名师教武。个个刻苦练功,每代都有一两个武功高强的人。每次因放水械斗时,只要一个武功高强的带着一些人守在水坝边,不让坂上的人经过水坝冲上岸。再派一些人用一个嵌着一百来斤铁皮的大禾斛竖立在桥头,只要那禾斛不倒,坂上人就无法冲过河了。几十年来,他们就是利用这一招抵御着坂上人的进攻。
在我们江南,通常的年份里,端午节前后会落几天大雨,这叫龙船雨,农历五月十三叫关黄,这前后会下一次大雨,叫关黄雨,也叫黄禾雨。可是,今年这一带端午节前后一个多月都没有下雨。这时候田里的禾如果没有水,轻则稻谷不得饱满,重则颗粒无收。这两村的人为了争这小河里的水,决定进行械斗了。
两个村械斗的时间与汪天水和乔福多打斗的时间很吻合。械斗是青壮年的事情,但由于窑上村庄小,因此,每当上械斗时都是把未成年的被安排到别村亲戚家去躲避,妇女和老人各自作各自的事情。对于这次械斗,窑上人的策略没有变化,仍然是在河道上分兵两路进行自卫。然而,坂上人变化了,使用的是出其不意全面击溃的战略。在战术上与往年有三点不同:
一是往年的分兵两路,今年分兵五路。第一路在水坝边东面,正面向窑上攻打;第二路在小河的桥东头向窑上攻打。其他三路在小河的上游通过临时搭建的浮桥,从窑上村后的山上冲下。他们的两路人马分别对窑上防守在水坝上的、防守卫桥头的人构成夹攻,另外一路为坂上村的青壮年妇女和老人进村抢劫财物扫除阻碍。
二是往年没有奖励,只是地方上爱出风头的人冲锋在前;今年实行奖励:杀死、杀伤对方一个青壮年男性有奖;杀到守在水坝上的水牯牛有大奖。
三是往年对械斗中的伤亡只是口头承诺,往往是难以兑现;今年以文字写明村里卖田卖地卖山来保证械斗中受伤的治疗费,误工费以及死亡者家属的生活费。
历来的械斗都是早上作酒,酒后去械斗,今年这里的械斗也是一样。早餐酒后,窑上的青壮年来到了河西边严阵以待。可是,坂上人根本不当会事,他们在对岸有的打闹嬉戏,有的躺下睡大觉。
一时,窑上村后的山上的口哨声响起了,小河边的口哨声呼应了,山上山下的喊杀声连成一片。只见二百来个青壮年有秩序地分成三队手持长棍大刀冲下山。东边两队人分别直奔水坝上和桥头。
窑上村住房为四排,最后一排只有是水牯牛一家。那些带妇女抢东西的都知道水牯牛不在家,因此,向前冲。后面第二排,刚好有一家在蒸酒。这酒师父见坂上三个持兵器而来,赶紧说:“莫杀我,莫杀我,我不是这里人,我是酒师傅,我不是这里人。”
“我管你哪里人,我们杀一个男人就有十块银元,要命就拿钱来。”
“好,好,我衣服里有,我衣服在堂屋。你们在这里喝酒,我去拿来。”
那酒师父身边哪里有十块银元,说有是个脱身之计。他们三个人,两个拿起杯子接酒喝,一个跟酒师父到堂屋接钱。酒师父来到堂屋,一手从柱子上取下衣服,另一手抓起桌上的甑盖按在那个跟来接钱的人的头上便跑步出门。他刚跑出院子时,一个人迎面用长棒剌来。他用衣服一甩,缠住了长棒,然后,双手按在对方的肩上纵了过去。那个刚才被用甑盖按的大声叫喊追了出来,从背后一叶枪杀去,杀在那个使长棒的肩上。那个人的长棒又剌进了使禾叶枪的嘴巴里。酒师父跳出后,全速奔跑着。可是,迎面一个禾叶枪一伸,深深扎进了他胸膛。酒师父一手点着对方说:“崽呀崽,你们太恶了。”
“我向前冲,你向前跑,你自己不长眼睛撞到我长枪上。这不是我太恶了,是你太木了。”那人说着用脚踹着他肚子才拔出了禾叶枪。
最前面一家的园子里放着一腰子形大木盆,木盆里装着一头刚杀死的肥猪,为械斗后作酒用。两个坂上的冲进厨房,那个杀猪刘师父正要从锅里瓢开水泡猪,两个人一前一后闯了进来。刘师父是附近****卖肉的,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有三百天要到坂上村卖肉,因此,他们相互都认得。可是,第一个冲进去的二话不说,一刀朝刘师父劈去。
这个杀猪的刘师父也不简单,对方举刀劈来时,他的头一偏,手上瓢在木杓里的开水也泼了出去。这后,双方都发出惨叫,刘师父的一只手从肩膀上劈下了。对方的两个人因开水泼来,后面的一个急促转身,一头撞在了柱子上,仰面倒下。前面的一个被开水烫伤后一个急转身被地上的拌倒。刘师父强忍着疼痛,一连瓢了几木杓开水向他们泼去。他们两个立即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刘师父也不放过他们,随手抓起身边的杀猪刀,一个给了一刀。然后,抓起一件衣服按住伤口往外跑,可是,被槽门门槛拌倒,脸擦地,那只手被身子压着。当他的脚移出门槛时,被几个蜂拥进槽门的从他身上踩踏而进。
这时,坂上村的妇女也全部进村了。他们疯狂地抢东西,谁反抗就打死谁。他们打死了水牯牛的老婆和一男一女两个老人。
窑上村被抢,人被杀。可是,外面更惨了。
汪家守卫在水坝岸边的二、三十个人此时见几倍的人两边夹攻,于是一个个弃械而逃。下到水坝上的水牯牛等四人,一个刚刚返身上岸还没有站稳,就被冲来的乱棒砸倒。两个跳水的,一个逃生了,一个被石块击中沉溺水底。
水牯牛一人站在水坝中间飞舞起长棒自保着,两岸喊杀声令人头晕耳聋,石块如雨点一般砸来。他清楚自己这样不能维持多久,于是发出了长长吼叫“啊……”。那令人心寒魂飞的声音淹没水坝两边的呐喊声,惊呆了两岸要剌杀他的人。他突然借助着长棒腾起跃上了河西岸,落地时一手砸在一个的头顶上。可怜他们死前没有丝毫还手之力,便瘫了下去。两边几根长棒劈来时,水牯牛眼睛朝前方手臂向上一伸,长棒全断。接着一脚一个把他们踢到水坝上面的小河中。这时,前面一个抡起了大刀向上撩去,后面一个以长枪剌来,水牯牛一手抓一件时,身子被他们高高举起。水牯牛一脚踢刀柄,一脚踢枪杆,一个人被弹跌得很远,一个人被弹到河里。水牯牛落地后迈着稳健的步伐旁若无人地向村里走去,前面有十多个执着兵器全神贯注地睹视他退着走,后面有十多个持着兵器严阵以待地跟着走。有人大叫:“不得了,水牛精现身了!水牛精现身了!”
此时的水牯牛并不知道坂上的妇女也来到了窑上,因此,他对女人根本没有防备的意识。他一进村口就被从院子里悄然出来的妇女从后面用长柄的禾耙搭在他头顶的鞭子上,使劲地向后拖着。一时,二、三十个人提刀持棍杀来。他双脚腾起踢飞两个人后,可是,鞭子被人控制,自己的头却先栽了下来,跌在路上的石块上,一动不动地走上了黄泉路。真是应验了“好汉阵上亡”这句话。
守护桥头的窑上人见坂上成倍的人从自己村子里冲过来,一个人将第一个从桥上过来的用禾斛推倒扣住,接着又推下河。一个离开之时将手中的长枪瞄准一个尽力掷了出去。对方前面的那个人想躲开,但后面的前冲的人群使他无法躲,被长枪扎进,又被后面的冲倒。有人叫水坝上的人跑了,他们也应当赶快跑了。他们不敢往村子里跑,而是开始沿河向南跑。
坂上人知道河中的禾斛扣着自己的人,但这里水有一定的深度,于是你推我,我推你都不肯下水救人。挨了很久,终于有人下河救人。可是,从小河捞上来后,人已经溺死了。这攻打桥头的两路人虽然胜了,但损了两个人。当他们准备进村时,一个窑上的算命瞎子从禾田里探出头来叫道:“家里人,据说坂上人打进了我们村子,你们赶快去救呀!”
他话声刚落,一个上前用禾叶枪深深地剌进了胸膛,一个上前说;“死瞎子,你不是会算呀,怎么没有算到今天会死在这里。”再给了他当头一棒。
坂上村近千人,就有六百多人参与了械斗和抢劫。他们离开窑上时每一个人都有战利品,大到牵牛拉猪,小到拎锅提桶,实在找不到的就扛那木头或门板。
水牯牛的儿子叫礼太,今年八岁。他在这天早上的酒席桌上刚刚放下碗筷,就被妈妈拉着,要他去姐姐家住上几天,送过了小山坡。他妈妈把清早在自己家中煮好的几个鸡蛋塞进他的口袋,千嘱咐万嘱咐,直到礼太走得看不到了才转身回家。
礼太一个人低着头在山岗上忽快忽慢地走着,突然看到无数的蚂蚁来来去去组成长长的队伍横过路面,经过亭子侧边向山上而去。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壮观景象,于是在亭子边蹲了下来,对着蚂蚁说道:“蚂蚁哥哥,蚂蚁哥哥,我问你:来来去去干什么?打架就不要,肚子饿了你找我。”
他说了两遍后,剥了一个鸡蛋,把蛋白吃了,将蛋黄揉碎,散在蚂蚁身上。可是,蚂蚁不领他的情,很少去搬,似乎有什么大事。他想起妈妈说过蚂蚁搬家有大雨,于是说道:“蚂蚁哥哥,蚂蚁哥哥,我问你,是否今天有大雨?天下大雨你莫怕,你我都到亭子里。”他然后拍着巴掌反复地吟起来。
在他不唱时清楚地听到有个很低沉的声音呼唤说“哪个小朋友,到后面来一下”。他仔细听,确实有人还在呼喊。他一看四周没有人,肯定是有人在呼喊自己。
这亭子是农村当时常见的避雨小亭,东面、西面和北面都有墙,南面是趟开着的。礼太来到亭子后面一看,墙脚的树下坐着一双小腿都不存在了的汪天水。汪天水问:“小朋友,你可以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吗?”
礼太看了他好一阵后向东边指了指。汪天水说:“窑上人?”
礼太点了点头,汪天水又问:“窑上汪家有一个叫水牯牛的,女儿叫礼英。我十多年前到他家时,礼英还比你矮一点。”
礼太看了一阵后说;“你是什么地方人,我可以叫姐姐姐夫把你送回家去。”
“我从饶州府安仁县来,我叫汪天水。”
礼太蹲了下去说;“我知道了,我爸爸经常说到你,你是我大伯。”
汪天水点了一下头,礼太问:“大伯,你的小腿怎么了?还在流血吗?”
“这不要紧了,三言两语说不了。说说你吧,叫什么名字?。”
礼太拿出两个鸡蛋来说;“大伯,我叫礼太,我这里还有两个鸡蛋,你吃完了,我来背你到我家去。”汪天水从清早起什么都没有吃,现在见到了蛋才感到饿了,但他是小孩。推开说:“我不饿,我包里还有吃的。我拿给你吃。”
“不,大伯,你痛吗?”
“敷药了,不想就好些。你说说你现在在做些什么。”
“我白天去私塾读书,晚上在家练功。练功不够时,爸爸打;课文背不了,先生打。总是挨打,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说你吧。”
“你问吧。”
“我爸爸的武功很高,但他说你的武功更高。有没有比你武功更高的?”
“我与你爸爸在这里算好的,可是,到了外面,比我和你爸爸武功好的人多得很。”
“大伯,你的一双脚是不是被比你武功高的人搞了?”
“砍我一双脚的人的武功说起来并不比我高,但我输在打斗时的量上,或者是说顾忌上。”
“什么是打斗时的量?什么是顾忌?”
汪天水指着身后的松树说:“我先打个比方说,把这棵松树砍倒后,放在地上。你们每一个小朋友都敢在上面走来走去,对吧?”
礼太点了点头。汪天水接着说:“如果将它放在小河上为桥,并不是每个小朋友都敢走。这为什么呢?”
“不敢过的是胆小。”
汪天水伸出大拇指说:“对,这就是量。再打一比方,我与你两个人力气、本事差不多。打架时,你本来一拳可以打我的眼睛,但你担心我眼睛会瞎,只打在我脸上。我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你眼睛,并且打到了你眼睛。这样,你输了我赢了。你的输不在本事和力气,而在有所顾忌。”
“大伯,我懂得一些了,打你的人武功并不比你高,但他有量,没有顾忌。”
“可以这样理解。”
这时,从大路的西边急匆匆地走来一男一女年轻人,男的打着赤膊快步在前,女的小跑似的跟在后面。
“姐夫、姐姐,赶快过来。大伯在这里。”礼太看到喊着跑了过去,并把他们拉了过来。
礼英过来一看还认得,于是问:“大伯,你怎么了?”
汪天水拿出一锭银子说:“不好意思,三言两语说不了。礼英,来,这一点算是见面礼物。”
“你大我小,我怎么也不能要。”
“礼节是这样的,拿着吧。”
“我不要。”礼英坚持不要。她老公见他们两推让着,于是说:“伯公有这个意,你就收下。你赶快把伯公扶起来,我把他背进去。我们赶快去看你爸妈。”
他们说着,将汪天水扶起。礼英的老公背着汪天水在前面奔走着,礼英一手拿着汪天水的行礼,一手拉着礼太跟在后面小跑着。汪天水问:“礼英,刚刚你两个说赶快去看爸妈。有什么事?”
“大伯,你还不知道呀?我们两个在田坂上做事,听说窑上和坂上械斗。我们的锄头都丢在田坂就匆匆跑来,这礼太肯定是爸妈叫他到我家来的,不然,他一人不会在这里。”
“那不要说话了,赶快去。”
这时,东南方向的乌云像一条巨龙横卧地面上,并从下向上快速横过天空向西北方向压去。刚接触到地面,那乌云由返回来了,铺天盖地形成了一块特大的地毯,太阳不见了,天暗下来了。远方,一个闪电将地毯似的乌云撕裂一个大口子。随着,一阵狂风,吹起地面的尘土,闷热的山岗空气开始流动了。
礼英大声说:“我们天天盼下雨,今天总算盼来了。”她丈夫加快步伐转头看了一下说:“礼英,说废话干什么?你空手跑得快,跑上前。不然,大雨捉到了我们。”
“你是男的,你跑得快可以先跑。我是女的,小脚,跑得你样快,还用得上你催?”
“现在是顺风,走得快。我背了人,不敢走快。”她丈夫说话时雷声近了,风大了。快到时,已经是狂风吹着人走,抬脚不要用力,下脚得用力站稳。否则,人要吹走吹倒。此时,云低了。近处,一声雷声后,狂风夹着箭一般的雨斜插在地上,打在身上。接着,雷声在他们身边炸响,地面都震动了。他们一进院子,大雨倾倒了下来。
当他们冲到走廊上时都惊呆了。大门没有了,四对间门没有了,盘和凳都没有了。再回头看,槽门也没有了。进到大门里,礼太的妈妈血糊糊的躺在地上。外面倾盆大雨和雷声淹没了礼英姐弟俩呼唤妈妈的声音。礼英的丈夫将汪天水放坐在大门口的门槛上,也围了过去呼叫着。
汪天水先用只手撑地,跪爬来到礼英妈妈的身边。他把过了她的脉,对礼英的丈夫摇了摇头。然后,示意他拿门板来。他来到房间一看,里面什么东西都翻动过,大木箱没有了。他来到厨房,栏里的猪、牛没有了,灶头的锅盆碗盏都没有了。厨房的门还在,他拿了下来。然后,他们合力将礼英的妈妈放在门板上,移放好。
这时,外面雨小了,天却更阴暗了。一个人在雨中走进了槽门,犹如水中刚捞起一样来到走廊上,一言不发地站在,水流在地上。汪天水高声喝道:“什么人?”
来人用手抹去脸上的流水大声反问道:“你是什么人?”
汪天水大声道:“我是水牯牛的朋友。”
礼英夫妇这才看清是本村的甲长,上前喊道:“大哥,我妈妈她……”
“礼英,不好了,你爸爸被坂上人杀了。”甲长话一说完,四个人抬着一个人进入了槽门。礼英快步到院子里一看,真是她的父亲。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咒骂了起来:
“老天爷,龙王爷:我们这里一年栽种一季禾,节前的龙船水是抽穗水,节后的关黄水是黄禾水,年年到时来临是大自然的规律。你改变其规律,全然不管这一片天下,田里开裂地里起烟。你作什么老天爷?你当什么龙王爷?
“土地公,社公公:我们小老百姓拜的是你们,每年的香火钱都给了你,每一个时节都祭祀了你,时时保佑我们是你应尽的职责。你不尽其职责,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村,年年争水代代械斗。你作什么土地公?你当什么社公公?
“大官员,小官员:坂上与窑上两个村的争水,不是一朝一夕一年两年,而是年年争几代人械斗,你官员何尝不知械斗后的凄惨。你说是父母官,只管收缴那皇粮国税,对械斗不防患未然。你作什么大官员?你当什么小官员?”
汪天水此时想的是:这两个村的人原本是一启祖公之子,可是,汪家人对王家人进行杀和抢;不由想到自己几家人对铁勇三代人可谓仁至义尽,可是,他竟然带领自己的兄弟和手下人对我们几家进行屠杀。这一切是人具有着残酷的本性,还是现实改变了人呢?
一时,礼英坐在泥水咒骂着,汪天水跪在地上思索着,礼太和他姐夫无声地望着,甲长坐在门槛上痴呆着,其余的几个人悄悄地走了。
汪天水跪步上前,双手将甲长提了起扔在地上,一手指点怒道:“现在的汪家是一个残局了,你这个甲长不去收拾,却在这里发什么呆?”
礼英刚要过来说什么,汪天水说:“赶快换你的衣服去!”甲长爬了起来后哭着说:“以前,我有水牯牛叔叔;现在,叫我怎么办?”
“现在,村里的情况怎样?”
甲长简单地说了几句现状后说:“我没有主意了。”汪天水想了一下说道:“听我的,你现在最要紧的是必须做好四件事:
“第一,派人在河边注意坂上人的动静,以防坂上人再次袭来。万一他们真的来,打锣通知全村人集合。有我在,你们不要怕。听清楚了吗?
“第二,派人统计好全村死亡、受伤、失踪和财产损失四个方面的情况。统计好了,给一份我,我连夜写状上告,你们明天天一亮就去县城告状,决不能就这样算了。
“第三,你马上挨家挨户去安慰,以防有人自杀自残,再出现意外。
“第四,立即派人通知两个被杀的外村人的家属,如果他们一同去控告,叫他们天亮前赶到我们这村里。听清楚了吗?”
“都听清楚了。”
“这一切全靠你去做,有问题问我,但不能对任何人说起有我这个人在这里。赶快去吧。”
甲长听后,毫不犹豫地跑了出去。汪天水在自己胸前左一掌,右一掌打了一阵后伏在水牯牛身上说:“兄弟,弟媳妇,全怪我呀。我是说我倒运了,暂时不进来。如果说昨天我进来了,你们夫妇可能不至于遭此厄运,地方上不至于遭此灾难,我也不至于被人砍掉了双腿。”
雷声又就在屋顶上炸响,大雨又倾倒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