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恍惚望着女子静美的侧颜,天衣无缝的解释,远超过了细致的洞察力与分析力,该要对人性有多么透彻的了解,见过多少世事才能得出!
只是,明明这么美好的人,到如今却都还在单身。
“哈哈哈哈……”
上空陡然落下一阵长笑,顿时惊得满院桃树簌簌摇晃,筛出无数凄厉的尖叫。
我由此惊醒过来,却见长笑间天上面孔的阔口大开,露出漩涡般的大洞,“异邦法师,算你猜对了,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为何对自己的画不满意,现在知道了,没有灵魂的画根本不可能完美,可惜我死后才领悟到……”
“所以你就去杀人了。”说话间匀桧右手横空一挥,凭空现出一根杨桐树枝,枝上挂有两条“之”形白色纸带,乃神道中常用的法器“御币”。
巨面上作为双眼的两个大洞微阖,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五百年来,我杀了所有进入这里的人,以他们的灵魂为墨作画,那样画出来的桃花才真正鲜活动人,嘿嘿,剩下的血肉也派上了用场,作养料种桃树真不错……”
笑声带着厚重的质感,从上空压落下来,重重回音撞得人耳根一阵难受。
我闻言慌不迭扔下手中画卷,一股阴寒从脚底直灌脑门,只觉周围绚烂无比的桃花,竟显得格外阴森恐怖,连桃花上的人面也狰狞起来。
难怪这些桃花树都长着人脸,难怪那些画那么鲜活,原来,竟真是用人的血肉与灵魂造出!那庙内成千上万的画,他该杀了多少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变态么?”匀桧神态间一派悠闲,御币悬浮在右掌上三寸处,“你的灵魂被执念困在这里,无法出这个寺庙,只能杀进入寺庙的人,却居然能杀那么多人,没想到恶灵也有疯子,可惜到此为止了。”
匀桧站直身子,那支御币霎时分出数不胜数的残影,排成一圈扩散开去,恰恰围住了寺院四周,左手一挥间,一串神乐铃已握在掌中,15颗金色铃铛分上下三层,红色手柄下端垂五色丝带,轻轻划过她暗青的和服。
我却又微有不解,既然他要杀人,为何又布下阻人进入的结界?
莫非……布下结界的另有其人?!
我尚沉浸在疑窦之中,上空的灰色云团骤然一凝,那巨面的神色陡然狰狞如魔,怒吼裹挟着阵阵阴风当头压下,“你们是不会理解的,我还没画出最完美的画,你们休想阻止我,既然进来了,就一起成为我的画!”
随着那声震四野的怒吼,满院树根与树枝又疯狂舞动起来,齐齐袭向二人!
匀桧右手引出一圈咒文光带,浮空环绕在两人周围,将来袭的树根树枝挡在方圆一丈之外,左手神乐铃每摇动一次,便有无形的咒波散开。
“凌衣,你去困住他的行动,我将这里枉死的人的灵魂解脱出来。”
我抬头上望,距离太遥远,从这里无法企及,遂从怀中摸出一沓符纸,自浮空的光圈中掠出,腾挪闪跃着向前,与道道来袭的树枝擦身而过!
欺近古庙时凌空一翻,右足在屋檐上轻轻一踏,借力朝天飞射而去!
那巨面见此一凝,日轮般的阔口大张,顿时喷出道道黑色幽火,破空坠下!
身在半空的我避无可避,将一张符纸怀于胸前,周身晕起一层护体白光,在连绵黑火中破浪分波,逆冲直上,巨大的面孔迅猛逼近视野。
上至顶点之际,我立即甩出八张符纸,在巨面下排成八卦方位,一道旋转的巨型八卦阵凭空而现,自身则倒转而下,翩翩落回匀桧身畔。
而此时,最后一串铃声响彻整个寺院,一直闭着眼的匀桧陡然睁开了双目。
只见那庙内画卷竟唰唰地往外飞出,一卷连着一卷,在半空排成极长的一线,如飞龙般破空直上,竟穿透了八卦阵,径直钻入云团巨面中!
怒吼声震颤了整个寺院,长龙顶端从云中拽出一团浑浊的青气,里面却是一个人的轮廓,隐隐可见青色布衣与光头,以及,狰狞的青面獠牙。
这便是那恶灵的本体,一个充满怨气的和尚。
和尚全身被画卷牢牢裹住,竟是丝毫不得挣脱,周围大片天空都被青气笼罩。
看那和尚清癯的体格,死时应是风华正茂的青年,可惜错为执念而入魔。
就在此际,一道清婉的女音毫无预兆地穿空而至——“不要,不要杀他!”
随即从那长龙般的画卷中溢出点点桃色流光,化作一道窈窕的身姿,桃红的古装衣裙翩如蝶舞,桃色的长发轻舞飞扬,竟是一个绝色美人!
这气息……是妖灵,我敛眉,“你是什么人?”
桃红的水袖舒展,女子轻轻拥住半空中挣扎不休的和尚,在青气中微侧过头,一双桃色眼眸眺向我们,“我是他的画中孕育出的画灵。”
一般而言,久远的东西因吸收日月精华,便会自生灵魂,这是灵的来源。但倘若东西并不久远,却灌注了很强的力量,也会化出灵。
人的精神力本便是自然界最强的力量,和尚将全部心血与精力倾注于画中,那种超乎寻常的执念便在不觉间给画注入了力量,从而生成画灵。
思索间,我忽如醍醐灌顶,望向突然出现的女子,“那结界是你布下的?”
画灵微微颔首,衣袂在空中翩跹如飞,仿佛周围丝丝萦绕的青气也染上了艳彩,“五百年来我一直陪着他,看着他画画,看他作画时认真的样子,就算知道他做错了,也不忍破坏他的梦想。但如今实在不愿看他继续错下去了,所以这些年便设下了结界,不让任何人进来,我所能做的仅此而已……”
她说得愈渐凄婉,桃色的泪水无声纵横在雪白的面颊上,明艳了整个灰白单调的世界,连天接地的画卷仿佛也为之恻然,在空中凝滞不动。
画灵有情,和尚无心,事之无奈,莫过于落花流水。
可以看出画灵很爱和尚,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还要陪着他错下去,不管怎样,这份爱却是至真至诚,平时不轻易动容的我也悲悯难禁。
面对画灵的声泪俱下,匀桧淡淡臻首,“你是他造出的,算是他的御灵,无法反抗他,而且看这和尚疯狂的样子,也不会听你的劝。”
柔若无骨的玉手舒展,似春风抚慰花蕊的温柔,眷恋地抚上和尚狰狞扭曲的青面,画灵看着心爱人的泪眼里溢满如水的柔情,“不管他做了什么,多么难以饶恕,我愿意替他承担,请你们放过他,超度他去往生……”
空灵的音色荡入心间,触动了心中柔软之处,虽然和尚有错,但既能造出这么温柔的画灵,以前的他定也有一颗温良的心,只是错入歧途。
脸上仍淡然无色,我轻拽过匀桧的衣袂,“匀桧姐,帮帮他吧。”
超度通常是佛门人的事,神道特性是将一切不净祓除,同时也能超度亡魂。
一线轻叹溢出唇际,匀桧眸色微润,“执念太强的灵魂很难超度,不过我可以顺便帮他,不是为了他,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这里的安宁。”
“谢谢。”含泪道出这句,画灵将和尚拥得更深,缓缓闭上了双眼。
左手轻摇着神乐铃,右手如变戏法般凭空幻出一支御币,有序地左右挥动,匀桧念着神道祭祀常用的《大祓词》,“乞求连说出口亦感敬畏之祓户大神灵验,若愿一切恶事罪秽祓去消除,便宣读天津祝词之太祝词事……”
一串串清脆的铃声漾开,无形的咒波扩散了整个寺院,污秽的空气涤荡开来。
而在清渺的铃声中,缕缕流星似的湛蓝灵光从每幅画中飞出,成千上万地飘溢了满天,徐徐升天而去,那些俱是被附在画中的灵魂!
失去灵魂的画卷纷纷坠落,而被画灵紧紧抱住的和尚仍是不得动弹,只那狰狞可怖的面孔不住扭曲,周围的青气却在一分分稀薄净化。
仰望着漫空闪耀的灵光,我懈下一口气,这下,所有人都能解脱了吧……
此时此刻,一道黑芒骤然撕裂了灰白的空中,斜斜扫过和尚与画灵的身体。
那种带着浓浓死亡之气的锋芒,是足以摧毁一切,斩杀一切的力量!
空中的两人还未及惊讶,躯体便陡然溃散成了无数透明碎片,只剩下一滴桃色的泪珠,映着此生的恩怨是非,从空中坠下,跌入尘埃。
我惊愕的视线里,一柄华美的黑色镰刀从两人溃散的空中逐渐呈现出来。
如墨一般通身浓黑的镰刀,镰身如一弯残月,镰首若凤凰尾羽欲展,镰刃之外又有三片红叶倒钩排开,华丽优美,却透着叠叠的死亡之气!
正是这背后伸出的黑色镰刀,一击斩杀了两人!
这是……死神之镰!传说中死神的镰刀!
当两人的残片散尽,则现出镰刀之后,仍维持着挥镰姿态的,腾空的少年。
这一刻,仿若满院桃花都褪去了色彩,眼前惟有如此一个少年。
嘴角没有温度的冷笑,铮然昭示着那份不折的桀骜,与藐视一切的傲慢!
匀桧也怔住了,超度必须高度凝神,所以她才未觉察到少年的来临,而我则沉浸在感慨中,也未将神识留意周围,才会让人趁虚而入。
少年右手握着纯黑的死神镰刀,高挑的身姿轻忽落在屋顶上,那极致耀眼慑人的风华,狠狠冲击着我的视觉,心头都要为之一颤!
十七岁左右的少年,精致的五官就似名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分明如画的轮廓,构筑而成的无懈可击的英俊,完美如西方神话中的天神。
光洁无一丝瑕疵的肌肤,在灰白的背景中几若透明,瞧来竟觉目眩神迷。
高挺的鼻梁上,一双薄利如刀、却又削长似剑的金眉下,压着一对幽蓝色的深邃眸子,恍若有万千利刃蛰伏其下,毫不掩饰的凌厉锋芒。
灿金的中短发轻扬,右眼在斜垂的刘海下若隐若现,白衬衫领口处随意敞开,身形修长优美,通身透着一股邪傲的气势,让人无法逼视!
三人在庭中遥遥对视,风吹起三人的衣袂,光影错落在这静谧的荒庭中。
右手持着镰刀,屋顶上的少年冷冷俯视着桃林中的我们,“二位辛苦了。”
本应宽慰的话,在他冰冷的语声下,却透着针一样的锋锐,刺得人肌肤生疼。
我骤然惊醒,念及两人的救赎毁于一旦,止不住的悲恻涌上心口,愤懑于他的狠辣,便要面折其过,耳畔却袭入匀桧的声音,“炎枫溪?!”
那罕见的姓氏让我一凛,倏地回望身畔女子,“匀桧姐认识他?”
匀桧漫然收起神乐铃与御币,“他是当今炎术师宗主的儿子,炎家少主。”
这一句当真如雷贯耳,我错愕地迎上前方少年冷傲的目光,他竟是炎家少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