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记: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落日峰,是九疑山七十二峰外的一座山峰,因落日时分,山峰通体金黄,分外夺目而得名。
又是落日时分,落日峰上,四下无人,只见峰顶处,一个绿衣女子躺在翠色的草甸上,呆呆地望着落日的方向。
在忘机山的时候,郁小迟觉得趴在微茫殿的栏杆上看夕阳,是一天中最欢乐的事。而此时,九疑山上落日熔金,九疑七十二峰远近浓淡,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啊。这血,怎么看都像是从小迟心头上滴出来的。
郁小迟眼角还挂着几滴泪花,却已经哭不出来了,只觉得唇干口燥。
长这么大,闯祸无数,郁小迟何尝受过这等委屈!在忘机山上,她是天之骄女,到了九疑山,她一无是处。
落到这部田地,期间,她萌生出无数怨气,甚至想杀下九疑山,她想恨别人,可最终,还是心软了。所有的错,都是她郁小迟一个人的错。
像徐琦这种人,她连记都不想去记,哪还有力气去恨呢?现在她还有点自责,方才下手是不是重了些,毕竟徐琦只是动口,而自己却是动手了。
以至于要求要惩罚自己的绿华,将心比心,郁小迟更是讨厌不起来。
关于黎慕谦,郁小迟有失望,但更多的是自责。该恨自己的那个人应该是他吧?收了个这样的进修弟子真是倒霉透顶。
想起师父洛白临走时说过的话,郁小迟竟然有点相信宿命论了。是不是自己上辈子真的欠了黎慕谦,所以这辈子遇到他就要受苦受难?可转念一想,哪来的什么宿命,从一开始就是自己执着。
放手吧,放手吧……
小迟想起了小时候差点冻死在冰河里的情景,想想现在还不是最绝望的时候,重新找回了一点信心。
小迟盘点了身边可用的东西,旁边有个山洞,可以凑合着在里面住。还有一袋干粮、一壶水,这个很快吃完,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人送东西上来,得作两手准备。小迟摸了摸身上,从怀里掏出一把带有体温的匕首,那是当日黎慕谦刺她的刀,一直想着要还给他,没想到却成了他送给她唯一的礼物。
慕谦哥哥,上辈子我是不是真的欠你一刀?
天色完全变黑前,郁小迟在潮湿山洞里生起了一团火,铺上了干草,让疲惫的心,早早入睡。
半夜时分,昙华林这边,黎慕谦辗转难眠,于是披衣起身。今夜无星无月,他望向黑夜中的某个方向,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他看到了一丝昏黄的光,还有光中的抄书人影……
再一眨眼,消失不见,是幻觉。
她一定在恨自己吧,恨自己弃她不顾、恨自己打她、恨自己罚她……
如果能断了她的念想,恨就恨吧。
黎慕谦想起几天前李明辉对他说的话。
那天,看着黎慕谦吃完饭后,郁小迟收拾了饭盒走了。一旁的李明辉戏谑说:“我看你的进修弟子对你别有用心,看你的眼神,都快滴出蜜来。”
“你多虑了。”黎慕谦淡淡道。
“还有,她分明是个机灵的人,怎么日夜勤学苦练都学不会你教的剑法呢?你是当局者迷,我无聊时观察了一阵子,她分明是故意装笨,想引你关注。”
“你还是多虑了。”黎慕谦还是淡淡回答,但李明辉所有的话,他在心里是承认的。
她还小,常常做了什么却不自知。那些小念头自己怎么会看不明白呢?
就算大家都明白又能怎么样?我黎慕谦曾立下誓言,一日家仇未报,一日不成家。我已经耽误了一个绿华,还要再耽误一个郁小迟吗?
就这样,黎慕谦在风露中站了一夜。
次日中午,饭桶师兄照旧来给黎慕谦送饭,看着菜色恢复两菜一汤,黎慕谦眉头微蹙,不说话。倒是一旁的李明辉探过头来,咦了一声。
饭桶师兄皱眉道:“怎么,开始嫌弃我的饭菜了?”
李明辉道:“以往是三菜一汤,还配有点心和水果,今儿怎么没了?”
饭桶师兄挠挠头,一拍大腿笑道:“一定是小迟加的,她这个月跟着我学做饭来着。”刚说完,看到黎慕谦上挑的眉毛,以及李明辉的挤眉弄眼,饭桶师兄顿时禁声,拎起食盒一溜烟跑了。
看了一眼案上萎蔫的花朵,黎慕谦低头继续吃饭。
傍晚,洒金峰紫霞阁内,书翁正躺在摇椅里闭目养神。
黎慕谦推门进来,在摇椅旁的书堆捡了个空位,躺下,闭目道:“陈伯,做饭没有?算我一份。”
“本来想做饭的,但看到你小子,我就不想吃饭了。”书翁陈伯一翻身,背对着黎慕谦。
“陈伯,我已经够烦了……”黎慕谦依旧闭着眼睛,无力道:“你的酒葫芦借用一下。”黎慕谦顺手操起书翁的酒葫芦,拔开盖子,就咕噜噜往口里倒酒,是新酿的绿蚁酒,甘醇清冽。
“喝慢点、喝慢点……”书翁坐起来心疼道:“这是郁丫头酿的酒,没剩多少啦。”
黎慕谦立即止住了喝酒的动作,问:“她还给你酿酒了?”
“还不是是沾了你的光,从她替你抄书开始,就时常送酒给我喝,真是个有心的孩子。喝完这坛子,不知道下次还有没有了。”书翁眼神里有笑意、有惋惜。
黎慕谦却笑了:“当时我就奇怪你的酒葫芦怎么总是满满当当的,问你,你说是绿衣美人送的,我就以为是绿华。”
“说真的,陈伯觉得郁丫头比绿华漂亮多了,现在也许看不出来,过两年肯定更漂亮。陈伯阅人无数,这点眼光还是有的。”黎慕谦不说话,书翁接过酒葫芦喝了一口酒,“其实,郁丫头让我别告诉你,喝完这坛酒,还有两坛,都埋在院中的那棵老梅根下,一坛是十年酿,要十年后开坛。还有一坛青梅酒,等明年你生辰时再开。”书翁故意查看黎慕谦的脸色,却看见他闭着眼睛,丝毫看不出有何不妥。
“什么时候的事?”黎慕谦幽幽道。
“酒是半个月前埋下的,这段时间她经常来紫霞阁借书,都是些菜谱,奇了怪了,我明明记得她说过,她最怕的事情就是看菜谱和做菜呀……”书翁停顿了一下,见黎慕谦好似睡着了的样子,书翁继续叨叨:“这个郁丫头,做事虽然没什么章法,但却不是什么肆意妄为的人,反倒是很重情重义。譬如,这次,她打了美人峰的人,肯定是因为那人该打……”
“陈伯!”一直闭目的黎慕谦突然说话了:“你再说,我就走了。”
“我去做饭,我去做饭。”书翁陈伯立马从摇椅里跳起来,钻进了厨房。
黎慕谦慢慢地睁开双眼,望着见见晦暗的天色,眸底,不见悲喜。
落日峰上,郁小迟又在山洞里生起了一堆篝火。现在是六月,山洞里又潮湿又闷热,生火,完全是为了驱赶野兽,以及给自己安全感。水囊里的水很快喝完了,好在现在是夏季,水草丰茂,小迟在落日峰走了一圈,就发现了一处石潭。
除了寻找水和食物,剩下的,便是漫长的时间。说是反省,可反省下来,只剩下无尽的孤独。
郁小迟突然想吹箫了,可惜出山时并没有把曲流觞大叔送的玉萧带上。如果大叔知道她身兼绝技,却被困在小小的落日峰,会不会气的吐血呢?还有师父、秦姐姐、阿寥,要是他们知道这件事,骂死自己事小,殃及别人事大。想到遥远的他们,小迟有点小悲伤,但更多的是庆幸。
有时候,她会幻想,下一刻慕谦哥哥就会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他知道了内情,他来带他回去。所以,她时不时会望向那条上山的路,似乎多看几次,希望就多一些。但,失望总是更多的。
胡思乱想中,郁小迟又草草入睡了。
次日清晨,郁小迟又早早起来,随地捡起一根树枝,在山巅之上练起了剑。从忘机剑法到紫微剑诀,从落英剑法再到落梅十八式。全部练完,已汗流浃背。
流了一身汗,郁小迟忽然觉得身心畅快。有多久没有这样尽情练剑了啊?自己分明是喜欢练剑的,却为了当他的进修弟子,装成一个连剑都拿不稳的人。自己分明不喜欢吃辣,却为了能与之同食,学着吃辣,还看了最不喜欢的菜谱,学了做饭。想想都觉得好笑,细细数来,为了他竟然做了那么多不喜欢做的事。那还剩下什么是喜欢做的呢?
喜欢他。
脑海里突然蹦出了这个念头,吓了她自己一跳。她决定还是先思考温饱问题,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简单得多了。
她在落日峰上乱转,发现了几窝鸟蛋,但想到鸟蛋日后会变成活蹦乱跳的小鸟,就放弃了吃它们的念头。期间,郁小迟也碰见过一只野兔,以她的身手,要捕获它绰绰有余,但想到要亲自了结一条生命,她就放弃了。最后,转了半天,郁小迟只吃了些野果果腹。吃着那些酸涩的野果,郁小迟嘲笑自己,这也不忍心、那也不忍心,迟早要饿死的。但她知道自己绝对不可能好心到饿死自己。
烈日炎炎,郁小迟出了一身汗,浑身脏乱。她来到昨日发现的小石潭处,解衣入潭。她先将外衣洗干净,晾在旁边的树上,然后再泡在潭水里。小迟看着绿色枝丫上晾着的绿色衣裙,有点出神。
当初出山的时候,为了女扮男装,只带了男子的衣物,这件唯一的女裙,还是在梅城的时候,小策送的。小策喜欢绿色,所以就送了她绿色的衣裙。却没想到,这个颜色,在暗中勾起那么多风波。
郁小迟又想起了黎慕谦,他会不会和别人一样,看到自己衣服的颜色,就想起另一个人?如果当时绿华不在场,不说那些话,自己是不是就不会到这落日峰上来?
这么一想,郁小迟再也不想穿绿色的衣服了,甚至有点讨厌绿色。
越想越心烦意乱,于是,郁小迟闭上双眼,将全身,包括头部没入水中。
“郁小迟,你不准死!”
忽然,一阵水花蹦起,一个人跳入水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