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有一丝恍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因为我还在地底下,眼前是一片黑暗。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非常奇特的腥臭味,呛得我胸膛十分难受,我的嗓子很痛,咳嗽了两声,感觉肺都要炸开了,身下是一片冰凉,浑身真的是散了架,疼得要死,动都动不了。
心中一片悲凉,可是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所有的情绪都卡在胸口,憋得我快要窒息而死了。
我躺了很久,才慢慢有了力气,手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一条冰冷的滑溜溜的东西。软塌塌的,应该已经死了,我随手把这条死蛇扔到一边。又摸,硬硬的,形状像个壶,我拿不动,索性不摸了,现在没有力气爬起来,所以我只能躺着。
爸爸死了,他应该躺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桄子就在他的身边,也死了。
言言、王佑铮和陈叔躺在一起,离我五米远,他们都被蛇咬过,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的。
哦,对了,那个人说他不杀言言、王佑铮和陈叔的。
他也说不杀我的。
所以,我还活着。
胸膛里翻涌着澎湃的血气,眼前一直都是那个人拧断脖子前露出的得意笑容,我握紧拳头。
我一定要报仇!
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在我左边三米远的地方,听那咯吱咯吱啃噬的声音,应该是老鼠,我不想理会,静静的等力气再恢复一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忽然离我近了一点,小腿上有什么东西在试探着碰触,我没有力气挪开腿,就没有理会。
锋利的牙齿穿透我的皮肉,小腿自觉地动了一下,那个东西应该没有料到它嘴下的这一堆的肉竟然还是活的,明显受到了惊吓,迅速离我远远的。
终于,我可以挪动手臂了。
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幸好,我还有个火源。
微弱的红光亮起,根本就不能照亮整个棺室,可是我是个不贪心的人,只要看得见就可以了。
艰难地抬起头,我想看看到底还有没有人活着,出乎我的意料,整个棺室里只有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活人,是我。
死人,是桄子。
剩下的人,都不见了。
他的尸体已经被啃噬地可以看见骨头了,而我,浑身痛得要死,力气也没有恢复,这里没有食物没有水,我的嗓子已经渴得开始冒烟了,如果不出去,那这里就不会是一活人一死人,而是两个都是死人了。
爸爸他们进来时带的工具还散落在棺椁旁边,我吃力地爬过去,打开背包,幸好,里面还有一把备用的手电筒。螺纹钢管有好几根,我把它们接起来,用它撑地,站了起来。
余光从棺椁里扫过,里面躺着两具男性尸体,已经干瘪变黑,乍一看,一模一样,不论是脸型还是发型还是身高,像双胞胎一样。他们经过这么多年都没有化成骸骨,古人的防腐技术还真是高明。
经过这么一场变故,我都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勇敢到这个份上,看到尸体连眼睛都不会眨。
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出去。
棺室的墙壁上绘满了壁画,有些地方已经脱落,但是可以辨别出来那些长得奇丑的人是傩送,正在作法驱鬼,鲜艳得刺眼的血红色依然很触目惊心,将整个驱鬼过程渲染地十分逼真。奇怪的是,这些鬼,大多都是动物化成的妖精,带着明显动物的特征,比如说牛角、蛇身、狐尾、鸟翅等等,而有些傩却是头上长着牛角,脚也是牛蹄。
我没有心情细看。从棺室走到前室,走到甬道,经过塞石,到达墓道,走到墓道尽头的石门,没有看到任何人,任何尸体。就连我在塞石口杀的三个人和王佑铮在甬道里杀的两个人,还有我扔在墓道里的背包,都不见了。墓道里的两个耳室门是开着的,也没有尸体,甬道里的几个耳室里,除了陪葬品,和殉葬的人,再没有其他了。
爸爸、言言、王佑铮和陈叔,已经不在这里了。
言言、王佑铮和陈叔可能还活着,被人带走了,爸爸的尸体也被人带走了,可能是那个人所说的要从爸爸脑子里读出什么东西的下落。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我摇摇头,先出去再说。
爸爸他们打的那个盗洞已经被炸了,我看了看,真的出不去了。那个人和三个活人一个死人不见了,说明这里有出去的路,而王佑铮也说了,这座墓早就被人盗过了,应该还有那些人打的盗洞。再说了,那个人说他答应过不杀我,应该不会让我死在这里的。所以,我不怕走不出去,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仔细检查甬道里的几个耳室,终于在一间陪葬着铁头盔、盔甲、马具、铜镜、印章、玉器及各种金质装饰品的耳室的墙角,发现了一个盗洞。
打得还真是隐蔽,我松了口气。
接着就是无休止的爬行,路程很长,长到让我简直想不到的地步,因为虚弱地厉害,我停下来休息了很多次,胳膊和腿,早就血肉模糊了,胸膛里熊熊燃烧着一股火,让我没有想过放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爬出去!爬出去报仇!
当我再次呼吸到清新的空气时,我感觉自己像是从墓里爬出来的死尸,重新获得了生命。
天上一轮明月,是我看过无数次的月亮,满月,像银盘一样,无比亲切。漫天的繁星,是城市里绝对看不到的美景,就好像一大簇开在夜幕下的花盏,尤其是我刚才盗洞里探出头看到的那颗划过天际的流星,美得让人热泪盈眶。
盗洞口隐藏在一棵老树的树洞下,很难发现,旁边有一涧泉水,从山上潺潺地流下来,我想我真是个幸运的人,一逃出来,就能有水喝,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我没有一点力气,只能爬着过去,先把头埋进水里,山泉凉得刺骨,我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
看着自己浑身上下一片狼藉,我心里清楚,自己不能就这样回去,要是给别人看到,肯定要问我怎么受这么重的伤,到时候说不明白,肯定要把爸爸的老底抖出来。
我关上手电筒放在一边,脱掉鞋子,慢慢地把身体挪进溪水里,整个人浸泡在水里。泉水真的很凉,伤口一碰到水的瞬间,疼得厉害,但是我得忍着,这么多伤口,再不处理,很可能会溃烂,不管怎么说,凉水还可以止血驱痛。
我在水里一直泡了大半夜,直到太阳升起的时候,我才从水里爬出去。这时,浑身已经冰凉到麻木的地步,身上的伤口被冲得泛白,腿和手臂看起来都是肿的。我自嘲地想了想,这应该是我受过的最严重的伤。
我费力地脱掉王佑铮的T恤,放在水里搓洗了一遍,擦干净头发,然后又在水里涮了涮,费力地拧干,扔掉自己身上已经千疮百孔的T恤,穿上王佑铮的T恤,扎好头发,穿好鞋,撑着螺纹钢管,往山下走去。幸好王佑铮的T恤是黑色的,就算是湿的,也看不出来,而且T恤很大,都能把我的臀部给包住,所以就看不到我破烂的短裤。
这条路很难走,一路走来就没有人烟,如果我不是从小就在山里玩,看一看太阳,就知道村子的大概方向,很可能就会走失在山里。
走在路上,我很纳闷,这条盗洞为什么会从那么远的地方挖,墓的附近有人看守还是怎么的,既然进了墓里,为什么不把东西都拿走,竟然还剩下那么多的殉葬品?
这一路,我走了将近六个小时,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回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是正午了,刚好是阳光最毒辣的时候,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晒干了。
远远的,我看到一个老太太站在村口,脊背挺得笔直,不时地朝路口望一望,一看到我,先是一愣,然后眼睛一红,疾步向我走来。
“你这个不省心的小东西,究竟跑到哪里去了,你要担心死我这把老骨头吗!”
看到外婆的一刹那,我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眼前一黑,终于晕了过去。
我被送到县城的人民医院,持续不断的高烧,让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醒来之后,外婆红着眼睛地守在旁边,头发几乎全白了。我盯着天花板,面无表情地说:“外婆,我爸爸,死了。”
外婆一愣,摸了摸我的额头,“不对啊,烧已经退了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该不会烧傻了吧?”说着,就要去找医生。
我一把抓住外婆的手,针头被碰到,可是我却感觉不到疼,只听到自己毫无温度的话。
“我爸爸,死在了那座墓里,死在了我的面前。”
外婆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傻话,就算你嫌你爸爸不陪你,你也不能咒你爸爸死啊,天下哪有儿女憎恨父母的啊!再说了,你爸爸现在在医院躺着,就算醒不来了,可也不是死了啊!”
我懵了一下,转头看外婆,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我爸爸在医院里?”
外婆的眼睛又红了,絮絮叨叨地说道:“你这个死孩子,你外公出殡的那天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你爸爸在前一天晚上出了车祸,车从路上开出去,掉下山了……你爸爸他……”
“他怎么了?”
“他……他救是救过来了,可……可怎么也醒不过来,医生说,恐怕下辈子只能是个……是个植物人了……”
我彻底懵了,这是怎么回事?
“你说……我爸爸他……还没死?”
外婆抹了一把眼泪,“哎……怎么就那么命苦呢!车上有两个人,小陈受了点轻伤,可是你爸爸他……哎……”
陈叔也在?那言言和王佑铮呢?
“那言言和他堂哥呢?”
“言言和他堂哥不是在你外公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就回长沙了吗?”
我又懵了,回长沙?怎么可能?
“那……阿文和桄子呢?还有冯二和冯三呢?”
外婆擦了擦眼泪,给我捏了捏被子,“你说的是你爸爸当初带来的那几个伙计吗?他们那天送言言和他堂哥去咸阳了,就再没回来过。”
怎么可能?言言和王佑铮根本就没离开啊!几个伙计也没有去送他们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说……言言和他堂哥还活着?”
“说什么胡话呢?言言和他堂哥不活着,难道还死了不成?言言昨天还给我打电话问你的情况了呢!”外婆眉头一皱,横了我一眼,“倒是你,弄得这么一身伤,你要是不给我交代清楚这一个半月跑到哪里去了,当心我扒了你的皮!”
“一个……半月?”我愣愣地看着外婆,腾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今天是几号?”
外婆吓了一跳,赶紧扶我躺下,“你干什么啊你!赶紧给我躺回去!”
我看到窗台上放了一份报纸,立即跳下床,大步地跑过去,手上的针头被拔了出来,血流地满手都是,我颤颤巍巍地打开报纸——
8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