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高考结束的第二天,我的外公去世了。
他走得很突然,前一天晚上还和村里几个老头子扎堆抽旱烟,第二天早上外婆醒来的时候,就发现他已经归西了。
八岁那年父母离异之后,我就和外公外婆生活在一起,和他们感情很深。外公去世的时候,我还在高中的学校里收拾东西,当我听到噩耗,就立刻赶了回去。
外婆在一旁很淡定地看完我从门外狂奔进来扑通跪下哭得惊天动地,到声嘶力竭硬是挤不出眼泪只能一哽一哽地抽噎的全过程,最后淡淡地说了句:“哭够了就过来吃饭。”
外婆年轻时读的书多,很早就把生死看开了,外公的死对她倒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性子依旧是淡淡的。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十几岁时就能只身一人从战火纷飞的南方逃到北方,我觉得外婆很牛逼。
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十年,多多少少受到她的影响,大多数的事情都能看得开,所以当我哭了一场之后,心里也就没那么难过了。
我坐在灵堂前面,冷眼看着大舅妈和二舅妈过来过去,两个人的脸虽然装得很悲伤,可是那容光焕发的面色和憋着笑的嘴角早就出卖了她们的小心思,我不由得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
大舅和二舅两家的房子挨着外婆的房子,两家都没有盖新房,就等着两位老人去世,平分这点地方。为了早点盖房子,她们妯娌俩不知道给老人找了多少茬,就想把他们给活活气死,尤其是大舅妈,她家的小儿子,也就是我的许多表哥中的一个,急着结婚,女方要求先盖房子,所以婚事一直这样拖着,大舅妈被拖得急眼了,所以就整天老不死,老不死地叫着两位两人。这下外公真的去世了,她乐得眉开眼笑的,好像外婆也跟着去世了。
靠!看到大舅妈走路快飘起来的模样,我真想上去把蜡烛塞进她朝天的鼻孔里。
三舅妈端了个面盆进来,走到我身旁,弯下腰摇了摇我的肩膀,轻声对我说:“白凌,赶紧地,你爸来咧。”
我回过神来,收回自己毒辣的目光,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问她:“三妗子,那额妈来咧么?”妗子就是舅妈的意思,额妈也就是我妈的意思,这里是农村,大家讲的是方言。
三舅妈摇摇头说:“么看着。”
我“哦”了一声,直接往外面走去,出了门就看见爸爸站在车前,三舅舅给爸爸递了根烟,爸爸接过来拿在手里,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车旁边站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很早以前就跟着爸爸做生意的伙计,年龄和爸爸差不多,我管他叫陈叔。另外两个人也是我爸爸的伙计,年龄小一些,三十来岁的样子,都是中等个子,其貌不扬,跟着我爸爸的时间不长,我见过几面,混个面熟,只记得爸爸管他们叫阿文和桄子。
高三的这一年我几乎都呆在学校,他也很忙,整天脚跟不沾家,更没有时间来看看我,所以,自从过年之后,我还没有见过他,这一眨眼,就将近半年的时间。
“爸。”我叫了一声。
听到我的声音,爸爸转头看见我,三步并两步地走过来,一只手搂着我的肩膀,低下头看着我的脸,心疼地问:“怎么哭成这样了?”
爸爸的话说完,我才想起来,昨天哭了那一场之后,我一晚上都没睡觉,在灵堂守灵,现在天刚亮没多久,我连脸都没洗,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差,形象也一定很狼狈。
我随便抹了一把脸,不在意地说:“也没怎么哭,就是昨晚守灵了,气色可能有点差,等会睡一觉就好了。”
爸爸点了点头,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拍拍我的头说:“又长高了,可是又瘦了。”我呵呵傻笑了一下,他放开我,转身打开车门,从里面拿出一沓报纸递给我,说:“去估一下自己的成绩吧,看考得怎么样。”
我一晚上脑子空空的,差点忘记自己昨天刚参加完高考,今天就得去学校估分了,可是家里出这么大的事情,我哪里有空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去学校?反正现在报考志愿可以在网上进行,我在家就可以完成,用不着去学校,所以,只需要给班主任打个电话,说我今天不去了。
我“哦”了一声,把报纸接了过来,爸爸问:“昨天没影响你高考吧?”
我摇了摇头,说:“考场里手机信号被屏蔽了,我也把手机关了,考试完了之后我才知道的。”
爸爸“嗯”了一声,又问:“那你觉得自己考得怎么样?”
我笑了笑,说:“应该没什么问题。”
爸爸点了点头,不再问什么,我看了看周围,又弯下腰朝车里看了几眼,抬头问爸爸:“我妈没来?”
爸爸的眉头皱了一下,面色有些不好,说:“找不到她的人。”
我一听,整个心都沉了下去,这个女人真够狠的,当年和所有人脱离关系,这些年从来没有过来往,这下自己的老爹死了都不来,看来我这个女儿也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我要是死了她肯定也连眼睛都不会眨。
一直以来,妈妈这个话题是我和爸爸的禁忌,要不是今天是特殊情况,我也不会提起。看着爸爸沉郁的脸色,我无所谓地说:“她不来算了,没了她地球还能不转了?爸,你还是先进去给我外公上柱香吧。”
爸爸点了点头,走了进去,我过去和陈叔、小刘、阿文打了个招呼,才知道他们今天是我爸爸带来帮忙的。爸爸对两位老人好得没话说,虽然他已经不算是外公外婆的女婿了,但还是待他们像亲爹妈一样。
看到了陈叔,我忽然又想起了他的儿子陈子庚。
子庚出生的时候,母亲因为难产去世了,陈叔没时间看管他,就在他三岁的时候,把他扔到了少林寺。我八岁那年,也就是他十一岁的时候,爸爸把他接过来,和我一起住在外公家里,因为我太任性调皮,外公外婆管不住我,子庚刚好练过武,身手很好,可以在我不听话的时候揍我。
他虽然比我大,但是小学初中都和我一个班,每天和我一起上下学。爸爸的初衷是让子庚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可是没想到最后子庚却被我收买了,不仅不会揭发我的罪行,反而包庇纵容我。从这点来说,我很喜欢子庚,毕竟有个背黑锅的人在身边实在是太爽了!因为他的声带有问题,不能说话,所以后来没有上高中。在我上高中的那一年,他终于离开了,偶尔来看看我。
我问陈叔:“子庚哥他去哪里了?我都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陈叔说:“我也不知道这小子最近在干吗,也不和我联系,好像丢了似的。”
我点了点头,却在心里腹诽。
我虽然尊敬陈叔,但是却对他不关心子庚这一点十分气愤。
门外站了很多人,族里几个长辈也过来了,一群小孩子聚在二舅家门前的空地上打弹珠,我看着没有我什么事,就想回房间睡一觉,这一晚上不睡,感觉头重脚轻的,可是刚转过身就听到“哈!”地一声大吼,我立马被吓了一跳。
我低头一看,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小男孩站在我的身后,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贼兮兮的看着我,见成功把我吓着了,脸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情。
“小凌子啊,你咋这么没有长进呢!”他摇着头,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表情,“就这样被我给吓着了?有你这样的表姐,可真是丢本大爷的脸啊!”
王佑言,也就是我面前这位十分没有礼貌的表弟,今年刚满十岁,是我二姑的独生子,他们家的小霸王。我有三个姑姑,只有这个二姑是我爸爸同父同母的兄妹,其他两个是同父异母的,所以众多的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中,我和这个王佑言是最亲的。
“少给我装大爷,屁大点的孩子,整天大爷大爷地叫,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我气不打一处来,一边上前去揪着他的耳朵,一边恶狠狠地说:“而且,你再这么没有礼貌,敢给我起绰号,我就揍死你!”
这小子在他们家没少被他老子训练,躲得比猫儿还快,一个猫腰从我手臂下钻了过去,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得意地看着我:“想当我表姐也得有点本事啊,连我都抓不住,你还好意思让我乖乖叫你姐啊!”
我无语地朝天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小孩怎么这么难缠,也不想跟他一般见识,于是就说:“哎,算了,我一个大人不和你一个小屁孩一般见识。”转身就朝里面走去,忽然想起什么来了,就转身问他:“哎,言言,你怎么也来了?谁带你来西安的?你妈也来了吗?你爸呢?”刚才被他那么一吓,再一气,我就忘了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了。二姑家和我外婆算不上亲戚,就算要来,也是出殡那天来。
这时候打弹珠的那群小孩子听到言言的名字,一个脸上挂着两行鼻涕的男娃就站了起来,一看到言言眼睛就亮了,憨憨地打招呼:“言言,赶紧来,跟额们打弹籽来!”
言言一听,眼睛也亮了,兴奋地往那边凑,边跑边对我大声说:“我爸妈都没来,就我一个人。”话还没说完,人已经扎进孩子堆里了。
我十分无语,二姑经常带着言言来看我,言言是个孩子王,外婆家附近的小孩子他一个个的都认识,每次一来,他就玩得像疯了一样。现在跟他讲什么话,他都会当成耳边风,所以,我就不问他什么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我先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请假,然后躺在床上睡了一觉,感觉精神恢复了不少,起床之后洗刷了一下,刚好赶上吃午饭。爸爸和四个舅舅刚商量完凑份子的事儿,请来的阴阳先生和去山上修墓的人也回来吃午饭了,几个舅妈就在院子里摆了两个桌子,下了一锅面,大家开始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言言忽然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我招呼他过来吃饭,没想到他先贼兮兮地四处看了看,看见和我同桌的那个阴阳先生之后眼光闪了闪,又心虚地躲开我爸爸的目光,突然就跟发了羊癫疯似的捂着屁股大叫:“姐,我的裤裆开线了,你赶紧过来给我缝一下!”
话音刚落,院子里的几个大人就笑了,三舅妈正在给桌上上汤,听到这话就笑着说:“你姐正吃饭着呢,额来给你缝。”
我这人天生就懒,一听到有人揽活,就对他说:“你先去我房间,等会让阿姨帮你缝。”然后对三舅妈说:“三妗子,啊你给这娃把裤裆缝噶,额实在弄不来这活儿,额去给额二妗子帮忙上汤。”
刚站起来,就听见言言杀猪一样的叫声:“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我姐给我缝,我不管……”
家里有死人,不能这样大声喧哗,我连饭也顾不上吃了,赶紧把他拖回我的房间,关上门皱着眉问他:“你在搞什么玩意儿?”
他一进房间就老实了,趴在门缝往外看,仍旧一副贼兮兮的模样,那裤子好好的,只是白色的裤子上全是土,可是哪里开线了?
“你要是不给我解释清楚,我丫揍死你!”我举起拳头威胁他,没想到他关上门,转过脸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脸红地跟猴屁股似地,衣服全被汗给浸湿了,抹布一样地挂在身上。
“姐,你这次可得救救我。”
我一听,都叫上姐了,肯定又是闯了什么大祸,要让我给他擦屁股,顿时没好气地问:“你又干什么好事了?”
“毛毛和几个小朋友说带我去山上打枣,我们在山上转着转着,忽然有人就掉进一个洞里了,爬不出来了,姐,你赶紧跟我去看看吧,要不然出了什么事,我五舅舅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可是乌溜溜的大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的着急,甚至有一丝窃喜,屁大点的孩子,这点小心思能瞒得了我?于是我一巴掌拍过去,恨声骂:“小兔崽子,给我讲实话!”
我并没有使多大的力气,他顺着我的手劲往后面一倒,瘫在床上,一个打滚爬起来之后,又恢复了那种嬉皮笑脸贼兮兮的模样,他坐起来,贼笑着说:“小凌子,你长进了,竟然没有被我骗到哦!”
我冷哼了一声,说道:“男子汉大丈夫的,说话贼不啦叽,实在是太猥琐了。”
看到我脸色不善地瞪着他,他很知趣地没有继续取笑我,收起猥琐的笑容,严肃地说道:“其实,我在山上发现了一个古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