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花遥披了大衣从澹台西那暖醉的屋子里出来时,风雪未止,夜色已深,却又被雪色染亮,隐约能看见新落的雪地里没有脚印,白茫茫地延伸到天空里。
才喝了烈酒,浑身热烘,她自己都能感觉到此时双颊发烫,迎着大雪寒风倒是凉快的很。只伞面轻薄,手中灯笼烛火脆弱,抵不住风雪侵来,没走几步,她便已经跌入雪地里,手中的灯笼在夜色中燃烧,又慢慢暗去,化作灰烬。冉花遥站起身来,又拍拍膝上的雪,转回头望向仍亮着灯光的屋子,心中害怕,却怎么也不肯折回去,弃下灯笼转身继续往前走。
她当真以为,澹台西是故意刁难她,不管是后悔将往生花的消息透露给她,还是为了不想她白白去送死,他总归是不想让她去的。由此,她才反过来灌醉了他,问出了往生花的所在处,独自上路。
哪怕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一次“生死攸关,听天由命”。
雪夜漫漫,无路,无尽头。
冉花遥借着微亮的雪色辨别方向,即使对从于从未来过雪山又从未在暗夜中走过这般艰难的路程的她来说,有没有方向其实都一样。但她希望在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能够为她引领方向,带她去到有往生花的地方,往生,却非往生,不过是她所期盼的与苏云锦一起白头到老的今生。
往生花长在悬崖峭壁之上,隐在厚雪寒冰之下,只可遇,不可求。澹台西说曾在西方悬崖遇见一株,于多年之前,如今是否尚在却是未知。如此,这往生花倒也真称得上是“往生”花。既是未知,成与不成,一半生,一半死,又何不试上一试。
试,自然要试,却是万分难。
在暗夜将尽未尽的时候,风雪越来越大,如梦魇的手一般从四面八方翻滚着袭来,将她合拢在手心里死死握紧。踩在雪地的脚印也越来越深,红色绸伞几乎要散架去,带着她从深深陷入的雪地飞起来,又摇摇晃晃地在掀翻之际让她落回到雪地里。更糟的是,苏云锦送她的白狐大衣也抵不住风雪的寒冷无情,吹冷了她原本滚烫的身体,又几乎要将她冰封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地雪山之中,再不见天日,不见爹爹与哥哥,不见苏云锦,孤独而僵硬地与天地同长。
她稍稍停下脚步,收了伞,伸手呵出一口气,还未拂到手上便已经教风吹散入雪夜里,亦成了隐隐发白的雪雾。冉花遥一愣,忽然不动了,呆呆得看着这白得满满当当的雪夜,顿时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它一并吞噬掉,一时间若有所失。
澹台西提着两盏灯笼,走了许久许久才追上了冉佑之。那时候他突然间就夺门而出,如今到了这里,却又站在雪原里动也不动,愣愣地望着这满眼的银色世界发起呆来。
“徒弟?”澹台西一张口,风雪便灌进他的嘴里,冰冷刺骨,叫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他将手中的一盏灯笼递到他手中,冉佑之却依旧呆站着没有伸手去接。
“怎在这里停下了?不去寻你宝贝妹妹了?”
冉佑之这才微微转过头来,乌黑的长发从衣帽里飞出来,遮去他半边的脸,他的眼睛却在乌发中越发显得黑亮,但又忽而黯淡下去。
“师傅,我心里突然觉得空出了一块,好似……好似这雪海如此之广,我要寻不见阿遥了。”
澹台西愕然。
黎明在雪平面上升起,曙光穿透黑灰的云层落下来将这银雪照得异常白亮刺眼。当真是满眼的雪,满眼的荒芜,没有声息,没有人迹,如死绝了的末世。
冉佑之心中无望,却仍旧不服输一般拖着僵硬的双腿往前走去,没有方向,也未知方向,他只怕漏下了一处地方便就永远地错过了妹妹冉花遥。可雪海之大,任他如何呼唤,都未见芳踪,未闻应答。他怕,妹妹已经被埋进了这寒冷又黑暗的冰雪之下,再看不见如此时一般的黎明曙光,再听不见他声嘶力竭的绝望呼唤,再看不见她心里头生生念着的连死都不肯放手的苏云锦。
可是阿遥啊,你若死在了这处,你那死都不会断绝的执念又算是什么呢?
你,可甘心?
澹台西跟在冉佑之身后,听着他嘶哑着声音喊着妹妹,又喊着阿遥。空旷的山谷之中没有人回答,澹台西已经快要追不上他的步伐,只听见他声嘶力竭的呼喊中已然带了哭腔,一时惊讶无比,又心痛无比,便又只好逞强跟在他身后踏进更深的雪海里。
当天色从红紫变为青白之时,澹台西早就被甩在了后头,只看得见冉佑之那一个微小的黑点在铺天盖地的银白雪色里慢慢前行,又不知何原因停在了那里一时不动。他心里头一边责怪着如此宠爱的徒弟此时竟也不等他这老人家片刻,一边却又更加挂心于那个在未央的雪夜里将他灌醉独自奔进黑暗之中的年轻姑娘。如此的相似,又如此的可怜,也不知她此时如何,是生,抑或是死,倒是与往生花没有半点干系了。
好不容易才追上了冉佑之,却又见他愣愣地望着白雪发呆,澹台西一时慌极:莫不是这徒弟心中绝望,要随着那丫头一起枯死在这白灵山的雪原里了?!
但片刻他又安下心来,因不知何处传来的隐约的铃声,清脆,又几乎接近了神圣。
只是这白灵山除了他和冉佑之之外,这般寒冷季节,又是雪崩常发之时,即便求救之人死去活来也是没有人敢踏上白灵山半步的。当然,那丫头是个例外,早就听闻冉佑之说她入了魔一般的心性高傲又倔强执着,此时再看,当真是分毫不差的。
话说回来,究竟是何人如此招摇地闯进了这雪山来……
“师傅,你可听见了?”
澹台西没有回答,冻紫的嘴唇紧紧抿着,耳朵辨别着铃声的方向,眼睛又直直的盯着那处。
果真不多久,白茫茫的雪线上当真出现了灰色的影子,一动的速度之快,眨眼间就已经满满的出现在了视线里。八宝香车,却是十二人为轮,震着四角的莲花状银铃,如这荒凉景致中的风一般掠过这雪海,在二人身边经过,又丝毫不停歇地往那前方的尽头飞去。
此时车中坐一人,白狐毯,貂裘靠,白玉茶几,玲珑火炉,膝上乖巧地盘一只白色狸猫。
白狸猫突然睁开眼来,跳下那人的膝盖,站在门前。那人也像是明白它一般,为它推开了门,白狸猫便跳下了车,跑进了寥寥的雪地里。八宝香车随之慢慢停下来,落在雪地里,飞起白霜如雾,雾里如同染了白雪的衣摆从车上下来,带着清香暖风,步入霜华。
这也是后话。
澹台西一时看呆过去,回神又转头看冉佑之,去见他苍白的脸上,嘴角微微上扬,竟露出了笑意来。
“徒弟可是认得那宝车的主人家?”
冉佑之转过头来,脸上果然已经溢出丝丝笑意,一时如春风拂面。
“这普天之下,这般来头,这般气势,又能做到这个份上的,兴许就只有他了。”
“谁?”
“大概……正是阿遥等的那位了。”
澹台西又一次惊愕。
他活到这把年纪,自诩看透世间众生相,却不想白灵山下面竟出了这般才俊来。那丫头,当真看上了个不得了的人,难怪这般艰辛。
冉佑之已经往回走去,悠悠的背手踏在雪地里,风度翩翩,仪容华光。
澹台西又突然仰天大笑,道三声“那丫头。那丫头……那丫头!”便也背了双手跟上冉佑之的脚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