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八。
初七的晚上府中已经收拾妥当,除了贴身衣物其余的行李也已经装载入马车里,只等第二日一早吃了早饭后便一齐离开栖水去都城。
跟随冉昭明来栖水呆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江南的风土习俗,连青衣都很是依依不舍,越是靠近离开的日子便愈发地忧郁起来。她已经如此,一想到冉花遥心里的人还留在栖水她却要远去,便更是悲伤难耐。冉夫人去的早,冉花遥又遭了那样的罪,此时将将好起来,却又遇上这么一劫。若是那公子是寻常人家倒也还好,冉府虽也称不上大富大贵,却也算得是官家世家,开口邀他一起去都城也委屈不了人家多少。奈何那公子是神仙般的人物,家底又那般丰殷,冉花遥不懂事宵想得了,她却不敢宵想。现下看冉花遥的模样,也不知与那公子是如何说的,近日里竟都没有过去瞧瞧。
青衣放心不下,便做了点心拿去阁楼上与她吃。才走入园中,便见阁楼上火星腾飞,先是一惊便紧忙跑上去,随后才看见竟是冉花遥就着火炉在烧着什么。
“阿遥,你在做什么?”青衣定了定心,将食盒放在桌案上,又凑过去问。
火星像萤火虫一样往上扑来,吹得她的发丝微微扬起,脸颊也被熏得微红。
“日常抄的经文,太多了也带不走,烧掉了干干净净。”
青衣拿起一张,看那字体娟秀可爱,忍不住叹息:“这多可惜呀。抄了这么多年,说烧就烧了。”
冉花遥不说话,青衣也知自己说错话了,便拿出点心来给她吃,却又听得她兀自说起来。
“抄了这么多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青衣低头望向她,却见她泪眼汪汪好似要哭出来的模样,“青衣,是人世间的命运都这般,还是唯有我这般?”
青衣端着碟子的手忽然一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呆呆地望着她,张了张口,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冉花遥抬起头来,从青衣手中抽出抄的佛经扔进火炉之中,又定定地看着它从字里行间开始烧成灰烬:“青衣可是做了什么好吃的给我?”
青衣一愣,回过神来,连忙将碟子端出来递到她面前:“细沙羊尾和萝卜馅的圆子。圆子发顿,你少吃一些。”
冉花遥点点头,捻起一个细沙羊尾咬了一口,微微发热。
青衣也不知为何,看着她这般不哭不闹的,心里竟是说不出的难过,看不下去便匆匆逃下楼去。
敲门进入冉昭明的书房时,他正在收拾最后的文件,见到青衣这般晚来找他,又红着眼睛,也微微一愣。
“姑爷。”青衣突然落下眼泪来,问,“真的不能让阿遥留在这里吗?我会一起留下来照顾她的。”
冉昭明叹了一口气,又将文件放回到书架上,道:“阿遥什么样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都管不住她,你又如何管她?”
青衣一噎,上前几步,又道:“纵使我管不住她,可那位公子看上去也算稳重,对阿遥也有些心思,兴许能照顾她的。”
“锦云公子确实一表人才,容止可观,进退可度,看着对阿遥也是好的。只是,人家年纪轻轻便有了这般名声地位,必定身边多是非,阿遥诸事不知,又如何能应付得了?到头来,恐怕是要吃大苦头的。”冉昭明坐下来,顿了顿,望着青衣又道,“我也知阿遥心思,这般做必定让她伤心。但我作为父亲,即便不知结果怎样,也万万是看不得她受罪的。我舍不得不说,待我百年之后又如何去与十四娘说?”
“我也知姑爷你舍不得,可是阿遥……阿遥……”青衣终究是没有忍住,掏出帕子落下泪来,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
“这件事便就这般作罢吧,且看天意如何了。时间不早,青衣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出发。”
青衣也知道冉昭明做的决定真真是为了冉花遥好的,便不再反驳,点了点头。又抬头看坐在灯下的冉昭明,依稀就记起了当年她跟着自家小姐初见他的时候。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青涩少年,吹了一头的杨花站在树下看着自家小姐羞红了脸。如今再看他,好似岁月一丝都没有留下在他的脸上,他也依旧是当年的俊俏风流模样。一切如初,只自己小姐早已逝去多年,终不得圆满。
叹了一口气,青衣便转身出门去,心中却忍不住想:姑爷,你可是忘记了当年小姐去的那时自己撕心裂肺的模样?怎的如今又让阿遥也历上一遍。是不是早知如此绊人心,当初便不该由着阿遥去的?
第二日青衣一早便起来了去唤冉花遥。上楼的时候她都想好了要说什么话才不会触及到她心里难过的地方,却不想她人早就已经不在房中。青衣一惊,当是生了什么变故,跑下楼去,却见冉花遥穿着一身华丽端坐在紫藤花架下不言不语。青衣的脚步一顿,又忍不住叹息:冉花遥十岁那年的牡丹花会,她便是这般坐在这里的。那时候她心里还有个虞美人哥哥,不像现在,连命都赔在了那位公子身上。
实在是青衣不知才作这般惋惜。
苏云锦便是那虞美人哥哥,而冉花遥也是打一开始就将一切赔在了他的身上的。
青衣看了她片刻才敢走过去,走近了,又见她的眉睫上都落了霜,手也冻得通红,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却也发现那手也早已冻僵,一时间心疼不已。
“阿遥,你的手怎的这般冷?一大早便坐在这里了?”
冉花遥也不说是与不是,只道:“青衣,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纵是现在她说她要留下来,青衣就算再舍不得也会答应下来的。
冉花遥将头瞥向一边,青衣便也看见了那整整齐齐摆放在紫藤花架旁边的十四五个小酒坛子,正是月前黄梅开得正好时她教她酿好的梅花酒。
青衣不由一惊。
“你一个人挖出来?大半夜便在这里挖酒坛?!”
“青衣,你派个人将它们送去隔壁,我答应要送他的。”
“你……”青衣气急,便甩开了她的手,“阿遥啊阿遥,你竟是这般痴傻的姑娘!”
冉花遥抬头,定定地望着她,又唤一声“青衣”,青衣便又止不住眼泪,转过身去,点了点头。
不一会工夫顾常便来院中催人,二人便跟着他去厅中用了饭,随后留下一干看守宅院的下人便上了马车去。
冉花遥与冉昭明同坐,并无显出什么表情来,倒是再正常不过的。只看在冉昭明眼中,到底不是滋味。他也想过将她一人留下托付给苏云锦,只实在看不得她今后受罪,便只好如今彻底断了她的念头。
如冉佑之离家那日一般,此时虽在正月里,这日清晨却是凄清寒冷难耐。
马车驶出巷子,冉花遥偶然一撩帘子,竟见小六子站在街口,叫她一声“冉姐姐”,她便立马放下了帘子在车中坐好。
她不敢再看一眼,这栖水的人,和这栖水的模样。
纵使没有遇见苏云锦,一朝离去她也必定伤神伤心。如今遇见了苏云锦,好不容易遇见了,这么些年的美好年华也赌上了,到头来却又这般轻易离去。她忍不住想:这些年岁,究竟是为了哪般?
当真是如梦亦如幻的。
现而真到了离去的时刻,之前一直没有感觉到的悲伤难过却一下子真实起来,在她的胸膛里汹涌澎湃,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莫不是,真当要离开栖水了。
离开苏云锦。
离开苏云锦……
冉花遥心中作痛,便闭上了眼去,不敢叫坐在怕旁边的冉昭明看出分毫来。
才驶出一段,忽而听见有人喊“二小姐”,冉昭明便叫马夫停了车,却见是留在府宅中的下人追上来。
那人站在床门口,将一个黑漆木盒递进来,道:“老爷,这是隔壁公子托我交给二小姐的。”
冉花遥猛的睁开眼来,见那人便是被青衣安排了送酒去苏云锦府宅的下人。她的心又急急地跳起来,望了望冉昭明,们不敢去接。
冉昭明望了她一眼,接过木盒,递到她手中。车轮又辘辘地转起来。
从冉昭明手中接过木盒,她顿时觉得手中有千斤重,那重量又像是压在了她的心口上,又闷又疼。冉花遥定了定神,微微颤着手推开木盒,里面赫然放着的是一枝新折的青翠柳条,再无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