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三月下旬,冉花遥跟着冉昭明学画也有一段时日了。只是冉昭明教的简单,冉花遥却是等不得的,心急之下反而耽误了进度,焦虑便与日俱增。
这日里,冉佑之捧着书同冉花遥在阁楼上晒着太阳,冉花遥如同平素一般勾着白玉酒瓶仔细地抄了一段佛经后拿出纸来作画,二人一时安静无语。正当冉昭明看进书去,却听得旁边一阵“哗啦”作响,吓得站起身来。转头望去,却是冉花遥的青瓷颜料花盘摔在地上碎作几瓣,颜料洒了一地;透明琼浆从倾斜着的白玉酒瓶口缓缓流出来在桌案上淌了一滩,湿了一旁的纸张,糊了绛红一片。
冉佑之下意识地就跑过去扶正了酒瓶,一看那浸湿了的纸,不正是方才冉花遥画着的画么,她今日怎的如此不小心?正诧异着,抬头便迎上了她怒极的脸。
这又是怎么回事?
“妹妹,你怎么了?”冉佑之放下酒瓶,看着她道,“是不是刚才我看书没搭理你你不高兴了?”
冉花遥起初不说话,片刻表情才缓和下来,摇了摇头。又站起身来,开始收拾桌案上打翻的东西来,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我是恨铁不成钢。”冉花遥淡淡地说,最后声音竟有些沙哑地自言自语起来,“连一朵花也画不好,来不及了,一定来不及了……”
又是“来不及”,但这一次冉佑之倒是明白过来了,妹妹冉花遥说的大概是学画的事来不及了,可为何说来不及……冉佑之又看向那张被染成浅绯薄绛的画纸,忽而的就想起了去年牡丹花会上冉花遥手中拈着的那一朵花来,当时那朵花在灯下透出的就是这样的薄红颜色。
那便是说,“来不及”是指是在今年牡丹花会前学成作画?如此一来,就全部想得通了。怪不得,先前听她说“来不及”时自己会情不自禁的想起牡丹花会的事情来,莫非真跟这牡丹花会有关?还是,跟那朵花有关?
冉佑之自然不敢再多问,怕给冉花遥火上添油,就静静地坐回椅子上拿起书来看。可此时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时不时地就忍不住要往冉花遥那边看去。只见她收拾了桌案,端坐着重新拿出纸笔来,取一种颜料倒在茶杯里,浮出鲜艳的胭脂红色来。
又过了几日便入了四月。
那时候冉花遥的焦虑之色已经溢于言表,酒也喝得变本加厉,却也没有醉过。
佛经摆在桌案的一角,其余地方包括地上则铺满了冉花遥从冉佑之书房偷来的前人的名作,她的人就躺在上面。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如她玩笑时说的,得了名作家的附身受了其真传,牡丹花会的前一日果真叫她像模像样地画出了一朵花来。听得这番话时冉佑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毕竟妹妹也算是“死过的人”,这种程度的事也算不得稀奇;不过待看到那画时,他便明白,妹妹是花了心思才画出来那么一朵花的。毕竟若是前人名家附身断然不会单单只画这一朵,又恰巧是虞美人,是了,妹妹说过它就叫虞美人。
第二日,也就是牡丹花会这一日。
冉佑之心想着妹妹冉花遥一定会跟着他去花会上玩,便早早地交了功课去冉花遥的院子里找她,省得她又如同去年一样喝过头了牵着她出去玩就像是人贩子拐卖人口。
谁想,刚进院子就看见冉花遥端端正正地坐在紫藤花架下一动也不动,一身大红的衣裳,围着白色的丝绸披肩,垂下水红色的流苏。衣裳是年前就做好的,因栖水有个过年穿新衣的风俗,青衣就给冉花遥体体面面地做了一套。披肩也是青衣特地为冉花遥配着衣裳现织起来的。做好的那****极高兴,从早到晚试了好几次,逢人就问好不好看;可真到了初一却没见她穿上,今天倒是拿出来了。
或许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妹妹,你今日真好看。”冉佑之跑过去,绕着她看了一圈,又坐在她旁边继续看她。
“哥哥,你现在最好不要夸我。”
“为什么?”
“我要是笑了,怕青衣给我梳的头要散掉的。”
冉佑之这才往她头上看去。
果真,她今日没有扎小辫儿,倒真梳了个有名堂的发式,中间簪几朵紫云英,煞是好看。
“不会掉的,”说完又伸手往她头上轻轻一戳,道,“我保证。”
冉花遥嘻嘻一笑,果真就转过头来看他:“那哥哥再夸我一次!”
冉佑之一愣,随即也咧着嘴笑了,但就是不说,任冉花遥缠着他问好不好看。
入暮时分,青衣端了饭菜过来服侍兄妹二人吃了,又把冉花遥笑歪了的发髻重新盘好,冉佑之则坐在一旁端着甜汤看着撅嘴朝他翻白眼的冉花遥笑。
二人来到街上,人群已经热闹起来。栖水塘两侧的街道上也如同去年牡丹花会时分一样挂起了明亮的灯火,倒影在水中悠悠晃晃地荡漾出光点。
“哥哥,我要去那里。”冉花遥站在巷口,伸手指着人潮的后方。
冉佑之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除了人头还是人头,转回头来:“那里什么也没有啊。花船很快就要过来了,听说今年还有一艘表演杂耍的船跟在后头,请的还是江北鼎鼎有名的庆喜班,妹妹你一定喜欢看的。”
果然,冉花遥听到后眼睛都亮了起来,可笑意到了嘴边又不知为何隐了下去:“我不看了,哥哥自己看吧。我去那里等着,哥哥看完了来找我。”
冉佑之还想说什么,但一想到今日是牡丹花会,不知觉的就想起了昨日见到的那幅画还有方才拿在冉花遥手中的小木盒。于是到了嘴边的话也没能说出来,只点了点头就看见冉花遥松开了牵着她的手,艰难地钻进人群里,又在那些五彩斑斓的衣袍间消失不见。
但下一瞬冉佑之就回过了神,连忙跟上去。可哪里还有冉花遥的影子?
找到冉花遥依旧是在那棵大杨柳树下,树上挂着的彩灯照亮了冉花遥红彤彤的侧脸,和她那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掉落了紫云英的发髻。
人群夹带着尘世的喧嚣在她身边摩肩擦踵而过,只有她那般安静而又独立地站着,仿佛站在了众生的世界之外,淡漠地看着周转的纷扰和显现在人们脸上的无比的快乐与放肆的欢愉。
她的衣裳鲜艳如雪,映染着身后长垂下来的嫩柳碧绿如玉。
她的手中捧着褐木的奁盒,半隐在绣了金色花纹的袖口。
奁盒中装着的正是去年牡丹花会上少年赠与她的那朵虞美人。那日夜,冉花遥轻轻地拈着它任冉佑之牵着她的手走过悠悠长长的小巷回到冉府,又小心翼翼地护着它睡了一宿。第二****却蔫了,冉花遥哭得眼睛红肿靠在青衣怀里看着它被晒在阁楼的围栏上,入了夜又小心翼翼地捧回房中,为之几日辛劳。
同奁盒一起捧着的还有一张折了四折的纸,冉佑之想,那大约就是昨日她新画好的画了。
花船从河上驶过,人群便纷纷涌到了河畔,将冉花遥挤在中间,也阻隔了冉佑之看她的视线。花船比之去年更加华美,后面表演杂耍的也很是精彩,冉佑之忍不住去看,心里却又惦记着被隔在人群另一边的冉花遥,于是这短短的一刻钟变得异常的缓慢而纠结。后来花船远去,人们也追着花船而去,冉佑之连忙转过身去看,却见妹妹冉花遥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站着,只雪白的披肩似染了月光一般滑落在地上,心下便长长地舒了一口。
“哥哥,花船好不好看?杂耍好不好看?”
多少年之后,冉佑之也依旧记着,当他犹犹豫豫地走过去,她睁大了眼睛这么问他。那时候他年纪小,心中还暗暗想着谁教你在这儿傻站着不去看的;可后来他就明白了,妹妹舍弃了这么些她喜欢的东西固然可怜又可惜最终却能等来她想等的那个人,便一切也值得了,实属万幸。
“花船比去年大,比去年漂亮。杂耍也是很好看的,有叠罗汉抛球的,也有喷火翻跟头的。”冉佑之答,“妹妹,要不我带你去别的地方玩吧。”
冉花遥仔细地听着他描述,听得他后一句时却摇了摇头:“我再等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一等就等到了半夜时分,那时候街上已无行人,栖水塘两岸的店铺也都慢慢地关了门,熄了灯,只余三四点灯火昏昏暗暗地摇晃在湖畔,映得河水蓝的发黑。
冉佑之陪她站在被夜色染成墨绿的大柳树下几次想开口问她什么时候回府,可看她皱着眉头一副要哭却倔强得狠狠忍着的模样,到底是没有问出来,只好默默陪她站着。晚风有些凉,吹拂得柳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冉佑之挪过去几步握住冉花遥冰凉的手。
没一会工夫便有灯火照亮了附近的巷口,随后就有人踏着青石板长道往这边赶来。来的正是冉昭明和顾常几人。
冉昭明远远地唤了一声“阿遥”,冉花遥便扁了嘴角簌簌落下眼泪来,然后跑过去埋首在冉昭明的怀中抽抽搭搭地哭。
又是一年牡丹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