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袁德海亲眼看到一份份奏陈中不但详尽揭发他的种种罪行,并且众贪官添油加醋极尽夸张之能势,将自己所做恶事一股脑儿全栽到他的身上,愤懑的镇守大人终于怀着刻骨的仇恨逐一反驳起揭露他罪行的那些贪官来。每述及一名官员的罪行,他便仿佛看到一人栽在自己手中,仿佛看到一副痛不欲生的扭曲脸孔,那种感觉不仅无限快意,甚至有一种主宰他人生死祸福的极大成就感。袁镇守时常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握着馒头,还在口齿不清地大讲某官员贪腐的事迹。
起初华天睿和夏子轩还担心他胡乱攀咬,暗中派人调查取证,却发现他所提供的罪状与事实尽皆吻合并无虚假。现在的袁德海每拿起一份揭发他的公文,都像看着一个仇人:你不是告我吗?你不让老子好过,那你也甭想好过。要死一起死!抱着这种心态,他也根本没有精力再想着陷害别人了。如果此时哪个贪官不揭发他,不把自己的罪行栽到他身上,他没准儿还真会放过那人,可又有哪个贪官不想趁机洗清自己,从此不留后患?
天光未亮,一夜无眠的太子命人抱着几摞文书来到后院小楼。踏入关押袁德海的房间,只见烛花如豆灯影摇曳,袁大人已和衣在床上眯着了,轮班倒换负责记录的几名书记官也累得蜷在椅上打起瞌睡来。华天睿忙令侍从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将文书悄悄放在桌案上。
侍从的衣袖不小心将斜搭在砚上的毛笔刮落在地,竹制的笔杆和地板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侍从连忙弯腰拾起,不料这声音已惊醒了床上酣睡正浓的袁德海。他这几日显是睡眠极为不好,蓬头垢面两眼通红,可一见到原本空空的桌上又出现几摞公文,顿时二目圆睁精神振作,面上泛起一种异样的光采,咯咯怪笑几声道:“很好!又有告我的啦?嘿嘿嘿——”
反腐斗士杭州镇守袁大人一掀锦被,蹭地跳下地,风风火火地跑过来,抱起一摞公文回到自己的圆桌旁坐下,麻利地挑亮油灯,斟上一杯茶,精神抖擞地拍着桌子吼道:“起来起来——别再睡了!赶紧醒醒——开始记录啦——”
两位书记官被吵醒,一见这疯子开心得跟过大年似的,只好无奈地揉揉眼睛,拿起笔摊开纸张有气无力地应道:“袁大人请讲吧,咱们……记着呢!”
袁德海趾高气扬,象只斗鸡似的狠狠瞪了他们一眼,怒斥道:“混帐!都给本镇守精神着点儿,记错了怎么办?”说着以拇指食指蘸上唾沫,翻开一份公文,很敬业地看了一会儿,便抑扬顿挫地说道:“杭州通判宋济达,曾收受贿赂枉纵杀人凶手。该凶徒名叫李天宝,现在是本官手下一名税吏,所以此事本官知道得一清二楚……”望着他脸上那种病态的亢奋,华天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略带怜悯地摇摇头,转身悄悄下楼来到中堂正厅。
夏子轩靠在外间书房一张红木躺椅上,膝间盖着一条金丝绒的薄毯,双目微阖似已入睡。太子见状正欲转身离去,夏长史忽地起身喊道:“殿下有何要事?”
“原来你没睡着?”华天睿转回身来。
“嗯,正在想些事情,殿下快请坐吧!”夏子轩也不与他系外,将那毯子袈裟般斜披在身上,待太子在一旁椅上坐了,这才见礼回道:“本来是在想事情,殿下若不来,呆会儿可能真要睡着了。不知太子爷来找子轩有何吩咐?”
“没什么事儿,”华天睿轻叹口气:“就是方才见了袁德海,然后……就忍不住想来看看子轩。”
“嗯?”夏子轩好奇地眨眨眼。
华天睿苦笑道:“真是恶人还须恶人磨,这袁镇守被子轩你整治得……已经快疯啦!现在一见到有告他的文书就兴高采烈,简直……唉!”
夏子轩淡淡一笑:“殿下这是在同情他么?袁德海的滔天罪行罄竹难书,远的不说,殿下想想初至杭州时亲眼见到的肖员外一家五口吧,金辉大嫂的肚里可还怀着孩子呢……”她闭上眼喃喃说道:“袁德海罪无可赦,有什么值得同情的?现下可没人想逼疯他,是他自己生出心魔,已不可救要了!”
华天睿解释道:“本宫并非同情他,只是有所感触罢了。几日前此人还威风八面不可一世呢!记得甫至杭州,袁镇守率众官码头相迎,本地官员对他的巴结和畏惧,比对本宫这个太子爷还多上几分呢!谁知不过才几日功夫就变成了今天这般模样,子轩你的手段好……”他说到这儿忽然顿了顿,方才接道:“好厉害啊!”
夏子轩呵呵一笑,歪了头一脸无所谓的表情,“想说我毒辣就直说好了,不必躲躲闪闪的。遇非常之事使用非常之手段,下官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袁德海在此地苦心经营多年,他手下党羽众多,官员们皆相维护,证据难寻呐!如果想用正儿八经的办法来查他,就算殿下您得了圣旨坐镇杭州,怕是查到猴年马月也未必查得清啊!”
“现在好办啦,袁德海‘死了’,而且是被乱民打死的,这一来杭州上下大小官员全都牵涉在内,个个都要担上责任。倘若把一切罪责归咎于镇守袁德海,证明是百姓因受他压迫奋起反抗才造成民变,则所有问题便可迎刃而解。子轩你设下这座八卦阵,却独留一道生门,逼着杭州一众官员自己往里钻。偏偏‘死掉’的袁德海就躲在这道生门里闹鬼儿,唉,这也算是恶有恶报吧!”太子想了想又问道:“未知我们何时动手捕人才好?”
夏子轩摇摇头,“我方才想的便是这事儿。殿下的奏章递进京已有几日,只待圣上手谕一下,便差不多该起网了。不过这网眼该置多大,是大鱼小鱼王八虾米一锅端,还是留下点儿小鱼小虾?要是留的话该留到什么程度,留下哪些官员,这些——颇费思量啊!”
太子闻言一怔,诧异地问道:“为何还要留下一些?这些祸害应该尽数剿除,那才大快人心。连袁德海这条后台极硬的大鱼咱都不怕,你怎么反而不忍对那些小鱼小虾动手了?”
夏子轩紧了紧身上薄毯,“不是不忍,而是不能。殿下,您虽是国之储君,但接触官场民情不多,还是太过单纯了些。快意恩仇黑白分明是不适用官场的,这样做便是对百姓亦无绝对的好处。‘水至清则无鱼’,殿下没听说过这句话么?”她望了望太子,轻轻叹息一声道:“杭州全境不留一个熟悉民情民政的官员能行么?杭州所辖各级衙司的差官可都是旧人呐!再者,新任官员该从何而来,谁能保证他们个个清廉个个能干?从现在已经调查清楚的情况看,杭州官吏贪腐成风,但其中有些官员只是随波逐流,别人贪我也贪。只要能煞住整个杭州官场不良之风,再设立清廉些的巡查御史,法纪威慑与缉察监督双管齐下,这部分官员就不敢再妄动贪念。还有些人是因为整个杭州风气如此,又缺乏外力约束,仅凭道德自律难以把持自己,甚至要保清廉还会受到排挤,下场会象朱推官那样,这才跟着一起趟浑水,这些官员也可以放过。太子爷,”夏子轩立定身子缓声言道:“您为查袁贪自请南巡,是想保得大康江山,却不是要毁了大康江山。大杀大伐是很痛快,但弊却远大于利,尤其是——民心的丧失。若将杭州官员全数抓捕,朝廷在天下百姓眼中将会是何印象?百姓不会为之振奋,却将以一及百,猜疑天下官员皆如此,对朝廷信心尽丧。所以,罪大恶极者必须严惩,而随波逐流者却要区别对待,外松而内紧,这火候——不好拿捏呀!”
华天睿静静地望着她,听她就国政治理民情要务侃侃而谈。“寒冬将至,开春后农耕、商贾、货运等等都得尽快运作起来,倘若因整肃杭州吏治使这些事务陷于停顿,咱们清剿贪官污吏,除了引得一片叫好声外,对于百姓却毫无实际意义。此外,这些官员被捕后该如何处治?若押赴京城交三法司治罪必定旷日持久,众官员恶迹一旦败露,必将互相攀咬牵连无穷,辗转拖累了无止境。可若把他们抓去京中审问,为调查取证便要官吏信使不断往返两地,不但滋扰地方,还会弄得各处惊慌传说纷纭,这样对安抚地方极为不利。所以还要烦请殿下向圣上进言,就地从快从简处置,以便尽快稳定民心和政局。”
华天睿郑重地点点头,“这事本宫已记在心上,现下只盼父皇旨意速至。”说到这里,他那双剑眉却又皱了起来,“唉!想不到国政施治如此麻烦,竟不若天硕他整日里打打杀杀来得痛快,仅是听你这番讲解我便已头疼得厉害了!这些事情牵涉太多,这也顾忌那也担心……唉!”
夏子轩呵呵笑出声来:“殿下以为凭着一腔热血,把贪官杀个干净,便是为百姓做了好事么?后续要处理的事情可多着呢!要给人挖毒疮,金疮药你得备好吧?绷带你得备好吧?否则不挖人家还能将就活着,让你一刀把疮剜出来,疮是没了,可人也玩儿完了!这些事都是温不得火不得,使不得阴谋诡计的。国家大政百姓生计牵扯芸芸众生切身利益,非同于武力相争,必须因事施计因地制宜,这才能真正行之有效。”她又低头想了想道:“回头殿下把朱推官请来吧!他是本地官员,为官清廉又对杭州众官较为熟悉,让他帮着把这些卷宗清理一番,惩判的角度和深度,咱们还是多听听他的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