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艳阳自窗格缝隙透射而入,铜镜倚壁美人回眸,乍入眼帘犹如一幅簪花仕女图,画中美人素衣如雪淡雅梳妆,宛若一轮明月清辉盈然。夏彦博手扶门扇满面惊喜,却猛见镜中仪态端庄的窈窕淑女一卜楞转过身来,手提裙裾三蹿两蹦一阵风般刮到自己面前,挥手将他扯进房内,“咣”地一声踹上房门背靠其上,手抚胸口紧张地盯着他:“大哥,千万别……别告诉曾先生他们!”
“子轩,你——真是女子!”
其实夏彦博与之日日见面,对其女扮男装早该看出些端倪。只是夏子轩为人豪爽性格粗放,一直身着男装又总是大大咧咧的,实在与康朝那些时时处处谨小慎微的女子对比太过强烈,很难令人生疑。而夏彦博在夏家二老的严苛管束下几乎成了书呆子,哪能想到那么多?他虽有点儿呆,可是并不傻。自“二弟”与薛仲相识以来,他已渐觉有异,近日梦中贺兰雅与夏子轩的容颜又总是交替出现,令他亦感疑惑,昨夜周王宴上“如玉公子”惊现真容的一刹那,他顿觉恍然。这才趁着今日曾先生又去拜会杨思翰,上街买来全套女装鞋袜和首饰,悄悄送进夏子轩房中加以试探。
知悉“二弟”确是女子,夏彦博开心不已,而夏子轩得了“绝不泄密”的保证,也放下心来。用罢午餐曾先生仍然未归,俩人向掌柜的留了口信,带着锦阳兴致勃勃地爬金龙山去了。
穿街过巷径直往东而行,路过市集时,远远看见一个打着幡的干瘪老道,正东张西望地寻生意。见到对面有人行来,老道立时步子也方正了,下颌也扬高了,行至近前将拂尘一甩,起手打了个揖朗声道:“贫道这厢有礼了!远望三位顶罩祥云,至近细观相貌殊奇,不若让贫道卜上一卦,几位,意下如何啊?”
“不必了,我们急于赶路。”夏子轩一摆手,扯着大哥和锦阳便从老道身旁绕了过去。
“小哥,你面相奇特胁生凤翼,若非生为男子,他日必主后/宫啊!”
听了他这话,几人转回身来,只见老道一双精光散发的小眯缝眼儿正卡吧卡吧地望着夏子轩。
“道爷,想骗银子总得先想好说词儿吧?还‘胁生凤翼’,你应该说我‘天庭饱满印堂发亮’!”夏子轩乜斜老道一眼,心道:还算卦呢,连我是女的都没看出来,眼神儿吧!
老道却不气恼,摇摇头又看向夏彦博,“哎呀,这位更不得了,背负龙鳞传承龙脉,奇哉!奇哉呀!”
“是么是么?那快看看我!”一听老道这话,锦阳忙伸手将两位公子的脑袋一左一右分向两边,把自己那颗大好头颅从二人并着的肩后探了出来。
老道一见,登时把两只小眯缝眼儿瞪得堪比绿豆,一眨不眨地盯住他脸,又不可置信地抬头望了望天,“简直难以置信,您……您乃是福星降世啊!”
“真的呀?”锦阳乐得一蹦三尺高,刚一落地就被夏子轩一巴掌拍在后脑勺上,“真你个头!还不快走!这种江湖术士的话你也信!”
“哦!”锦阳吐了吐舌头,赶紧跟在两位公子身后。
“哎,三位,这卦金——”
夏子轩回头朝他做个鬼脸,“等我大哥成了真龙,我进宫做了皇后,锦阳这福星对你高照之时,你再来向我们要卦金吧!”
金龙山位于县东,形似巨龙盘转蜿蜒,古朴浑厚雄伟壮观。攀至顶峰,只见穹崖撑云壁立千仞,千年古柏杂生崖间,名花异木争奇斗艳。
这金龙山确是秋游的好去处,三人一路行来已见不少游人结伴登山。不远处一条澄澈溪边,正有十数名文人学子或立于水边,或坐于石上,皆抻长脖子听其中一人侃侃而谈。夏子轩好奇心重,见此情形只向锦阳递了个眼色,这位“天降福星”便巴巴儿地前边带路去了。
“……谢奈一手破琴扒拉得跟弹棉花似的,被批驳后心中大有不甘,居然要跟人家比行令做诗。夏家二公子向着‘玉面’柳惠只一句‘天然生而去雕饰,清水漪开出芙蓉’,便把大殿上的人全镇住了。谢奈那个狂生本就浪得虚名,哪咏得出这样精彩的词句来,当下拱手作揖只得认输。”一个二十出头的矮胖子,摇头晃脑地喷得唾沫星子到处乱飞。
“兄台,”夏子轩迎上前去拱拱手,“敢问昨夜周王宴会,兄台是否在场?”
“嘿嘿,”矮胖子憨憨一笑,“我哪儿有那资格,是松年兄回来讲给我听的。”
“怪不得,”夏子轩点点头畅然一笑,“据我所知,谢奈亦有佳句博得满堂彩呢!”
“是么?松年兄回来可没跟我说过啊!”
“当时殿外有名小婢经过,轻展笑颜转身而返,谢奈立时吟出‘两弯新月含羞合,半片红樱逐笑开’,确是妙语急智啊!”夏子轩虽看不惯谢奈的做派,但佩服他文采不俗,是以不希望有人以讹传讹将之诋毁得更加不堪。
“不知阁下是哪位啊?”“莫非昨日兄台也在宴上?”“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原本正在听矮胖子八卦的一群好奇宝宝纷纷出言相询。
夏彦博听了甚觉无趣,扯住二弟手臂道:“子轩,我们走吧!”
“子轩?”“难道你就是金陵夏子轩?”“你便是‘评琴咏玉’的夏二公子吗?”呼啦一下,十多人便围拢过来。
锦阳一见忙哆哆嗦嗦挡在两位公子身前,“我家老爷乃是金陵夏都司,你们……你们想做什么?”
“夏二公子,为我等讲讲昨日宴上之事吧!”
“夏二公子,在下祖籍也是金陵啊!”
“金龙山气势磅礴,夏二公子不如即兴赋诗一首吧!”
“夏二公子,久闻夏二公子大名,在下……”
这群人听闻锦阳所言,立时确定了夏子轩身份,便如同时被人打了兴奋剂般,纷纷拥到他身边,扯开喉咙迫不及待地拉关系攀交情。夏子轩被挤得东倒西歪,压根儿就没弄明白他们要干嘛,只觉无数嚎叫之声同时充斥脑中,吼得他头昏脑胀耳鸣目眩。
好容易连拉带拽地被大哥和锦阳弄出了包围圈,却见这俩人拿手指着自己,一个捧着肚子一个躬着腰,笑得都要岔气儿了。看他们笑得根本说不出话来,夏子轩知道问也没用,气鼓鼓地找了处山泉瞻仰自己的光辉形象去了:平滑如镜的泉面之上映照一人,衣衫不整满是褶皱,脸上不知被哪个咸猪手抹了几条泥道道,发髻左半边蓬松右半边散落,整个儿一个苏乞儿再世!
回头看看那俩没良心的还在后边狂笑不止呢,夏子轩气得“啪”一巴掌拍向水面,飞迸的水花却溅了他一脸。“锦阳——”夏子轩带着哭腔喊道,“你这个大灾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