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执扇在院中煎药,数载以来已是做惯了的。端妃入宫二十余载,性子无争,凡事皆要倚仗这个贴身婢子三分。犹记庆平三十二年,那时皇上还是太子,端妃白氏以侧妃之身入得府邸,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那时每日下朝,太子皆会至其阁中,时而手谈一局,时而二人共谱新曲,抑或题诗作画。那时候凌远正是垂髫之年,尚是门外洒扫的小婢女。闲时总听入府多年的嬷嬷言及前朝风月,见着太子同太子侧妃白氏之时,总较“琴瑟相谐”便该如此。
这般好日子,持续了好几年。直到庆平三十五年,皇上驾崩,太子继位,改号睿平。王府中各人亦得了封号。先头的太子妃早早故去,被追谥为孝淑皇后,其余众人,位分最高的便是宁贵妃,余下还有何淑妃、杨惠妃,而自家主子得了端嫔的位分,守在上阳宫,君恩却是日渐稀薄了。
之后陆续有美貌女子入宫,这上阳宫更是形同冷宫。端嫔自是不同旁人计较,然宫中那起子奴才却是不安分起来,陆续各自寻了出路,上阳宫中反无人服侍了。宫中爱嚼舌根的不在少数,凌远也便道听途说,方知端嫔之所以君恩日稀,乃是因其出身。如今天子即位,社稷未稳,当日拥太子即位的几位功臣之女陆续入宫,方得朝堂安宁。而端嫔白氏,未入府前乃是宫中浣衣宫女,据说乃是罪臣之女,同皇上也是机缘巧合。如今端嫔并无外家依靠,自然君恩日稀了。
凌远便是自那一年起,入内服侍还是端嫔的白氏的。
那些不见君颜的日子,端嫔大多执了一卷书册,倚在美人榻上。偶尔见了佳句,便含笑品评一番,朱笔在侧作一批注。日日月月,阅完的书册也好装满好几个雕花大箱了。这般得闲的岁月,凌远亦无事可做,偶坐于小院,撒一把小米供鸟雀来食。偌大上阳宫,便这般庭阶寂寂,唯留小鸟时来啄食。
睿平元年,便是在这般冷寂中过去了。
睿平二年的盛夏,一日午后,端嫔正在榻上小憩。凌远搬了板凳坐在榻边,强打着精神,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子。
“阿沅!”忽地传来步履匆匆之声,随之而来便是一声唤。这声音倒将凌远唬了一跳,待到回过神来,凌远双眼只怕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小:那人着了一袭墨色常服,上饰龙纹,另缀以祥云之纹。这般图样,除了当今圣上,还有何人敢用?
皇帝顾不得旁人在场,已坐在榻边,紧紧握住端嫔的手:“阿沅,这些日子,委屈你了。”端嫔面上未见欣喜,只浅言:“圣上大业已成,阿沅不觉委屈。”凌远只觉二人言语晦涩难懂,然主子讲话岂容旁人多言,只得讷讷立在后头。
凝视端嫔一派安然的笑意,皇帝心中却是欢喜。本以为她会怪他,会恨他,今日却听她说,她都明白。心中柔软之处被触碰,年轻的帝王眼眶竟隐隐泛红。“阿沅知道圣上是为大业,不会忘了阿沅。”端嫔顿了顿,依旧笑道,“阿沅并无外家可依,圣上当着旁人疏远阿沅,也是为了护阿沅周全,心里总是顾念着阿沅的。”端嫔手上微微使力,握住皇帝的手。二人相视而笑,泯过往一年于一笑之中。
此后的年月,皇帝亦不常来上阳宫。只有凌远知晓,入夜时分,皇帝曾踏月而来,迎露而归。若做寻常夫妻,皇帝和端嫔定是一对众人欣羡的眷侣,然而,宫闱深深,处处身不由己。睿平三年,端嫔白氏诞下皇七子萧恪。在屡年的阖宫大封之后,端嫔逐渐升至妃位,位分固高,却不至耀眼。
凌远兀自想着,却不慎将药壶的盖子失手落下,弄出不小的声响。而今日,皇上吩咐陆忠全送来各色珍品,是要将主子放在火上烤了!凌远抬眸,目光灼灼,叫人不敢逼视。
“姑姑,姑姑!”门外有头盘双鬟髻的年轻宫人跑过来,却叫凌远回首时的满目怨怼所惊,一时不敢说话。凌远深吸一口气,正正脸色:“主子正病着,这般大呼小叫,成何体统?何事如此惊慌,说吧!”小宫女诺诺应了,低下头道:“淑妃娘娘来访。”昨日是惠妃、祥嫔,今日淑妃也按捺不住了么?
凌远正了容色:“给淑妃娘娘上茶,我这便去请主子。切记,莫要错了礼数。”
淑妃身着一件胭色彩绣翟纹大袖衣,如云秀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灵蛇髻,一朵芍药正正别在发中,更显妩媚。淑妃捧起茶盏,指上鲜红的蔻丹划过杯沿,仿佛叫那青花瓷盏都染上血色。微微抿一口,凤眼微眯。果然是二十余载如一日,奉上的依旧是这苦中带甜的莲子茶。
这位淑妃娘娘,不论何时,断然都是不会错了礼数的。凌远扶着端妃走出,第一个念头便是这般。
听到动静,淑妃妩媚的丹凤眼朝那头看去,手上茶盏亦被置在案上。端妃只着了加长的月白缠枝莲纹大袖衣,扶了凌远,整个人仿佛弱不胜衣,面色亦是苍白,却露出一个笑意来:“都退下吧!”“娘娘!”凌远看向淑妃的目光略带防备,欲言又止。“无妨。”端妃轻拍她的手,凌远见她坚持,也不好违逆,只好招呼了宫人一同退下,只余淑妃同端妃二人于内。
“淑妃娘娘许久不来了。”端妃清浅一笑,步子有些踉跄,落座于一侧雕花大椅上。淑妃见其这般,轻斥一声:“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端妃随手取了绣金福字靠枕放在身后,笑道:“嫔妾身子骨不中用,倒叫娘娘见笑了。”瞧见端妃云淡风轻的样子,淑妃微微抿唇,而上的镶红宝金叶耳坠亦微微抖动起来。端妃抬眼看其,并不开口。淑妃略顿一顿,缓声言曰:“你如今这番模样,若叫素儿见着了,可不知要笑成什么样。”端妃目光微微闪烁:“娘娘失言了。贵妃娘娘名讳已非嫔妾等人可直呼。”淑妃微微一怔,强忍了怒意,只道:“我知你怪我,未尝看顾好素儿。然素儿乃是诞清欢帝姬只是力竭而亡,本是自个儿的命数,我亦无可奈何。”“力竭而亡?娘娘这般想,嫔妾亦无话可说。”端妃清冷直言,一时二人皆静默不言。
“皇上待你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良久,淑妃方打破沉默,“孝淑皇后故去多年,圣上二十余载再未立后,只将六宫之权托了我同惠妃,固是因为**无主。此中缘由,你应比我更清楚。”见端妃仍是默默,淑妃继续说道,“只要你点头,中宫之位唾手可得。为何——”“娘娘糊涂了。”端妃垂眸,“嫔妾并不奢求中宫之位。只求一世安稳,他日眼见恪儿成婚得子,能含饴弄孙,也便罢了。”端妃顿了顿,复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么多年,娘娘所受的还少么?再不然,还有宁贵妃现成的例子摆在那儿呢!嫔妾不敢,不能,亦不愿染指那血染的凤座。”一番话说下来,端妃已觉吃力,胸前起伏更甚,只是微微喘息。
淑妃见她坚持,知事无转圜余地,只撇过头,不自然道:“我早知你并非三言两语可动之人。只是今日形势,已由不得你不争。七殿下这门婚事,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眼红。如今七殿下备受圣上青眼,纵然你不同旁人争,旁人亦要来加害你同七殿下的。你好生想一想吧!”言毕,淑妃推门疾步而去。院中侯立的宫人不由面面相觑。
“娘娘。”凌远入屋,唯见端妃坐在椅上,面色变化无端。先是萧恪的婚事,再到今日陆忠全进宝,无一不传递着一个信息:上阳宫的好日子已经到头了。不过一桩婚事,已经惹来议论无数。祥嫔素来浅薄,也便罢了;连一向耐着性子,最是端庄淑惠的惠妃此刻也出手了,日后回宫,恐怕日子更不好过。登上后位,固然集荣宠于一身,然亦是集怨于一身。且自己的出身常为朝臣诟病,若登后位,圣上亦要背上多幸嬖妾之名。若是不登后位……端妃忽地叹息一声,若是不欲登后位,只得这样吧?
凌远见主子不言,良久方轻唤一声。端妃抬眸,目中一片澄明,再无方才混沌之色。“主子莫要为了淑妃娘娘的话吃心。”凌远小心翼翼道,“自打十余年前,主子同两位主子翻了脸,淑妃娘娘也有许久不曾来了。今儿个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