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梨花满树。暖风吹来,雪蕊纷纷。
从山上引进王府的一池碧潭里养着数十只白鹭雪鹤。我闲来无事,每每跑到那里追得它们扇翅乱舞,引颈清啸,雪浪翻卷,溅得一身的水也不管不顾。还硬逼着绿衣黄衫抱来书卷找一首应景的诗,结果诗还没找到,雪鸟脾气上来,阔翅一扇,书卷哗啦啦全部入水。我们三人吓得脚都软了,那些个扁毛畜生却欢喜得呱呱(gu)叫。
这是王府的书!这是摄政王的书!!这是摄政王命人送来让我全部背熟的书!!!
早有那看不惯我整日价弄得王府鸡飞狗跳的人将书卷的惨痛遭遇通知了摄政王,于是,摄政王黑着俊脸火速赶来!
当时我着一条玉色中点着几朵淡粉桃花的曳地长裙,立在梨花树下,花瓣落满身。周身雪鹤翩飞,白鹭点点。碧水卷起落花,雪砌珠玉。景致旖旎如画!
那一刻我自顾担心着会挨罚,不知道那人看到这一幕,怒意褪尽,目光变得缱绻柔软。
我惊觉回头时,他已立在咫尺,堪堪碰到他手臂,吓得惊慌后退。脚下踩着裙裾竟向后倒去,他长臂一勾将我挽回怀中,低头望我,手亦迟迟未收回……
四目相对。
我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哪里会有什么怦然心动?只不过昏昏欲睡陶陶然,醉意朦胧醺醺然,像喝了小半杯梨花酿。那是我第一次被他真正注目,而且意识到笼罩在他视线中的感觉,很不赖!
那次他没有罚我,看到我大半个月只背会五首诗(其实我觉得已经相当了不起了,如果哥哥看到我这样的成绩定会将我夸得云里雾里,直将那些才子佳人状元郎全部比下去)也没有训斥我,而是特意勾选了二十首让我背。
于是,我开始小心翼翼接近他。
雪衣雪发青玉觜,
群捕鱼儿溪影中。
惊飞远映碧山去,
一树梨花落晚风。
这是他给我选的第一首,我一读已知与那日情景完全吻合。只读了三遍就已熟烂于心。绿衣黄衫都大为吃惊,道我极有潜力,一致怂恿我快给哥哥写封信夸耀一番。但是向哥哥卖弄的心思可没有向摄政王炫耀的心思强烈。我暂将哥哥抛到一边,连夜画了一幅水墨,第二天天没亮就顶着两只黑眼圈往摄政王书房跑。
但被管家告知上朝去了。
我在书房外等了好几个时辰,还威逼所有看到我的人不准对摄政王学舌。终于等到他回来,装作很随意地跟他进了书房。铺开画让他看时,心都在怦怦打鼓。他盯着我一夜未眠仍遏制不住亢奋的脸看了好久,指着那堆墨认真道,“石头怎么跑树上去了?”那哪是石头?那是梨花!我气得撅起嘴。他卷着拳抵在唇上轻咳一声,又认真道,“画得很新奇。”然后提笔在旁侧提了四个字。他竟在我画上题字!我的怒意不翼而飞,连‘新奇’的意思都来不及理解,整个人已再次飘飘然。
但是他写的是狂草,我正规楷字才认识一百,这四个字辨来辨去只认识开头的‘一’。他见我拿着纸皱鼻子斜眼睛地看了半天,问道,“看懂了吗?”我正虚荣心膨胀,哪肯承认看不懂,鼓着腮帮子道,“当然看懂了!就是一树梨花嘛!”因为我画的就是一树梨花!他认真地点了点头以示赞赏。但他身后立着的侍卫却扑哧笑了,被我一瞪又立即止住。
等我后来得意洋洋地拿着这幅画向鄢桂笙和陆卓然炫耀时,才知道自己究竟出了多麽大的丑!我记得那天鄢桂笙的笑声几乎冲破屋顶,吓得飞鸟避道走禽藏迹,摄政王府人人色变。
他举着我睡觉时还抱在怀里的宝贝画,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叫道,“天呐,庄若漓,这不是一塌糊涂吗?还一树梨花呢!美得你!这是一塌糊涂!一塌糊涂!一塌糊涂……”
从此,鄢桂笙的一声声嘲笑时不时就窜进我噩梦里,我也得了个‘一塌糊涂’的绰号。
从此,我将大魔王恨个彻底!
————————————————————
但,仅仅这个,并不值当我恨他整整三年。最让我伤心的是他竟然相信他漂亮侧妃而不是我。
我只是举着刚折的花枝从他漂亮侧妃旁边跑过,连她衣角都没沾,她就倒在台阶上,指控我撞她,并有她的一干侍女做目击证人。
大魔王听了他漂亮侧妃的哭诉后看我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这也是我当时一个字都没辩解的原因。他见我不作声以为我心虚,当即就下令让人把我关起来。
他为什么这麽紧张?因为他的漂亮侧妃身怀六甲!他以为我害过孕妇一次,就会害第二次!只有人告诉我那肚子里是个恶魔,却从没人给我纠正那是个活生生的生命,也没人告诉我那生命是怎么来的……
直到我十四岁,经历一个女孩子的真正蜕变时,哥哥才告诉我一切。那时,我已对大魔王恨之入骨,甚至明白了锦妃怀孕后姐姐那麽伤心的原因。
漂亮侧妃安然无恙,连胎气都没动一下。但大魔王却不肯放我出来,扬言如果我不改掉这个坏毛病就一直关着我。
春夏之交,昼夜忽冷忽热。我心里难过,不肯吃饭,第二天就着了风寒。但外面看管的人都被漂亮侧妃收买,消息传到大魔王那里就成了我装病绝食耍小姐脾气。最后拖了三天我人事不醒,黄衫冲破重重围堵终于得见大魔王禀明一切,这才有大夫过来替我瞧病。大魔王仍没有出现,直到大夫确诊重病在身才急匆匆来看我。
但是由于拖得太久,大夫想尽一切办法,高热始终退不下去。现在想来那次真是死里逃生,仿佛在炼狱中走过一遭。
我病好了四成,人稍稍清醒就让绿衣往宫里传消息,告诉姐姐我要回家。我知道消息指不定何时才能传到,等姐姐打点好一切又不知何年何月,但我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呆!
当晚我趁着绿衣黄衫睡去悄悄逃走。许是谁都不曾想到我病中还能走路,疏于防范。等大魔王发现时,我几乎都快出城了。当时明明病体虚空,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走那麽远。
大魔王抱住我时,看我的神态是愤怒?是疼惜?我无心辨别,因为我已经不在乎。他褪下身上的斗篷裹在我身上要抱我上马,我抱着马腿死不撒手,还狠狠在马身上咬了一口。我是在找死,若非他生生替我挨了那一蹄子,估计当时我已被踢飞出去,或死或残。但我的决心那麽坚定,就算死,都不会再回到那个地方!
最后他拗不过我,踢伤被下人草草包扎一下就送我南下。一路换马、换车、换船,住宿打尖,我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也没有看过他一眼。那时我一直在想,如果能摆脱他,杀了他,或者杀了我自己,我都愿意……
幸好,他只送出两个城,朝中有急事,他不得不回去处理,便命十来名下人护送我。这才免于血流成河的下场。
到了家,我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不肯开口说话,半年时间郁郁寡欢,直到一年后才渐渐好转。当然这都是哥哥后来跟我说的,我当时魂魄不齐,哪里会注意这些。只觉得身体似乎困在了某个地方,整个人浑浑噩噩,对外界没有一点知觉……
能够冷静下来想当初种种时,已是我十五岁生辰。
哥哥以一种十分小心谨慎的语气对我讲起秀女大选一事。他们从来没有问过我在京中发生何事,甚至默契地避免任何关于‘摄政王’、‘京城’的言辞。这还是第一次直言不讳。我觉得哥哥是通晓一切的神仙,从小到大,我的一切心思从来都没有逃脱过他的眼睛。所以我知道当哥哥跟我说这些时,他一定早就知道京城发生的事了!
哥哥跟我说,秀女是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小姐必须要过的一关。女孩子大多在十六到十九岁之间参选,比之大或比之小的也有。如果我不想嫁到京城,今年去比较合适,因为三年后的我会比现在更美……
所以,我听从了哥哥的建议,再次来到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