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分毕业日
“深秋的田地里,金黄的麦穗正静静摇弋。瘦弱的茎叶努力生长,渴望那从天而降的恩赐。曾几何时,稚嫩的麦穗不识太阳的好意,让圣洁的光辉徒劳地泼洒在田地。如今冬天已然接近,但麦穗却满怀太阳的恩惠。它坚定挺立,因为霜寒预示着春天的再临。它将种子埋进土地,因为春天还将再来。”
“阳光与麦穗”,这是维黎塔用古代文字为爱薇子写下的歌词。她在我从幻境中返回的那天摆脱了诅咒,用她的话来说,那就像是“从一场很长的梦中醒来”。而那首被赋予了歌词的音乐也成了合唱的曲目,现在圣兰亚正站在我面前,向合唱的队伍解释歌词的含义。
“所以,这首音乐充满着坚定的思念。它所寓示的是“对不可见之人的爱恋”。传说它本是一首十二万年前的赞美诗,早在人类在星辰中航行的时代之前,一位古地球的诗人创作了这首乐曲。它的原名叫作“天使大人的脚步,香郁与光辉”,但是歌词却随着古地球的毁灭遗失了。”
透过宽敞的玻璃穹顶,明亮的阳光淹没了我们身处的大厅。暖洋洋的热度不断从我的背脊传来,队伍里几位年幼的孩子已经打起来哈欠。我时不时把目光投向身边,按捺不住与重获自由不久的爱薇子见面的冲动。从肃穆的圣殿之外,一阵阵慵懒的蝉鸣不断传来,让时间变得格外难熬。圣兰亚天使般的语调依旧继续着。她珍惜着自己所说的每一个音节,尽情地沐浴在授课的幸福中。
“在古代的传说里,神的天使为了人类牺牲了自己,从此离开了人类的国度。在古地球毁灭前的几千年时间里,那位天使的信徒就用这首乐曲来表达心中的渴慕。据说当堕落的异星人在古地球的废墟中杀戮的时候,那些信徒中的一位用钢琴弹奏起这首音乐。人们说,那时的他被圣洁的灵能所充满。温柔的光亮从他身上漫溢出来,一连几天,丑陋的异形生物一点都无法接近他。最后,神令这位信徒在座椅上安然死去,将他的灵魂带回到自己身边...”仿佛就像一团透明的烟雾,明亮的阳光环绕着圣兰亚,若不是急着想见到爱薇子妹妹的话,或许我已经被这样的梦幻情境催眠过去了。
“那就这样了,各位。愿维黎塔大人与你们同在。”道别的话洗去了我满身的燥热感。孩子们鸟雀般的说笑声在宏伟的厅堂中回响起来,其中有几位拥到圣兰亚大人身边,和她议论起了些什么。那些孩子距离圣兰亚很近,他们身材一点不比她矮小,但圣兰亚只是表情从容地回答着他们。说起来,这几天就是毕业的日子了。据说高年级的孩子会经过一些考试,其中被选中的会被带到另一个神秘的学院中去。那几位孩子或许正是在打听毕业的消息吧。
正当我打算离开的时候,一位样貌与我同样年幼的小男孩从背后叫住了我。“彼拉若大人...”他呼喊着跑到我面前,仿佛是鼓起了不小的勇气对我说:“彼拉若大人,你能帮我来解这道题吗?我的朋友们都不会...所以,我想如果是彼拉若大人的话,一定能告诉我们怎么做的。”“但是...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作为刚来到学院几个月的学生,我应该有很多知识都没学过才对吧?”我有些困扰地回答道。话说,到底是什么给了大家“任何困难都可以找彼拉若帮忙”的错觉啊。“诶?那...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彼拉若大人的话,应该没有什么困难是解决不了的...真的对不起,我可不是要刁难你呀。”小男孩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他后退了一步,然后不知所措地站在了原地。等等,难道说在大家看来我是地位很高的孩子吗...看来我得对自己的言语更注意些才行。看着这孩子困扰的样子,我不禁黯然感到愧疚。不行,哪怕是作为补偿,我也得努力试着帮帮他才好。
“我想...我刚才并没有要指责你的意思...不过你刚才说的那道题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我对那孩子说道。
“人们的思考总是建立在一定的假设上,很多时候这样的假设作为前提而被默认,尽管它们可能并不正确...”泛黄的纸页上工整地印着这么几行字,“但是,对于蛮荒世界的住民来说,思考的假设往往不会受到反省,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人们的语言中找到它们。或许你可以在以下的句子中发现几个这样的前提。”
男孩的手指向了那些句子中的一个,在其余的句子下边的留白处,每一个间隙都填满了笔记。“'做人就是要厚道'”,那句话是这样写的。“做人”两字下方被打上了点号,想来是提示重点的意思吧。凭这样一句话就能分析人们的思维方式吗?我不禁心里一凉。要是今后学到这样的知识,我落在了大家还有爱薇子酱后边该怎么办?
“'做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彼拉若大人?”男孩的问题提醒了我。“'做人'吗...”我小声自言自语道。'做人'的字面意思是生活在世上,但不管怎么说,一位人类总是人类,这种状态并不是需要去努力维持的...难道说,这里的'做人'其实是指维持一种身份吗?“话说,如果'做人'是指扮演世俗给人在世界上安排的角色,那么这句话就是'在世俗中生活必须厚道。'的意思吧?”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我试探着说道。“'世俗赋予的身份'吗...诶?果然是这样,感觉和老师上课讲的内容很符合啊!那么说,“做人”既可以是说扮演世俗的身份,又可以是说作为一个人生活在世上。人们把这两个意思搞混了。所以题干中提到的前提,也就是'生活在世上就是扮演世俗赋予的角色'了。真是了不起,彼拉若大人好厉害....”真是糟糕,看来孩子们对我的崇敬之情又要增加了...
离开了圣殿之后,我先是乘坐木筏,而后又通过吊桥前去大家平时上课的讲堂。在学院生活地这些日子里,除了木屋,我就属那里度过的时间最多。天空中的云彩被夏天(如果可以这么称呼一艘飞船内的气候的话)的阳光照得雪亮。当我走在吊桥上的时候,形状飘逸的云朵慵懒地飘过我的脚下与头顶,就好像亲近过后的新婚夫妇正躺在浮板上,边沐浴着日光浴边在水中漂浮着。一座座浮游岛庄严地静止在空中,茂密的树林披在这些巨石上,渺小却又生机勃勃。赶快走吧,终点的讲堂那里就是我和爱薇子妹妹一起上课的地方了。想到我的那位妹妹,莫名的激情便驱动着我,叫我时不时地奔跑起来。汗水湿透了我的衬衣,但是这自然却赋予了我充沛的生命力。感谢这美好的景色,我浑身湿透却内心清爽,不至于因为自己粘乎乎的身体而自我嫌恶。
吊桥的终点是一座浮游岛顶部的边缘。我从这里穿过岛屿上方的平原,在浮游岛的另一侧走上了盘绕悬崖的林荫小道。从这里向下走去,就是萨拉乌斯他们给大家上课的地方了。我气喘吁吁地赶到了目的地,可却发现讲堂的大门是紧闭着的。难道说,我这是来早了吗?不,这是当然的,谁叫我路上这么赶呢?我抬头看往学院的的太阳,现在距离下午的课还有半个上午的时间。话说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明知时间有空余,为什么还要这么匆忙呢?还得等好久爱薇子酱才会来到这里吧。不管怎么说,先用湿毛巾把身子擦干吧,我这样安慰自己道。
我还没来得及垂头丧气地哀叹一下,一个在小树遮蔽下的身影便吸引了我的注意。这是...爱薇子酱?那个幼小的形象就那样安静地站在树荫下,单薄的披风和轻盈的衣衫在风中摇摆着,我看到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在她乌黑、明亮的短发上留下斑驳的亮斑...如此的美好让我感到窒息,“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像这样的问题我完全无法说出口。仿佛被石化一般,我竟然直愣愣地竖在了原地。
“彼拉若?”爱薇子方才含蓄地低着头,现在她发现了我,纯洁的活力顿时迸发了出来。“怎么了?彼拉若酱?我是在这里啊。你刚才是没有看见我吗?”爱薇子妹妹像精灵般从树荫下窜了出来,她的话听上去既不像是撒娇又不像是责备,但又充满了一种我不能,也不敢妄加描述的温柔。“诶?对..对不起,只是一见到你就有好感动的感觉,突然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在疑惑中,我毫无防备地坦白了自己。
“彼拉若酱最近有些奇怪呢。虽然可能是我没有从那首音乐里恢复过来,所以误会了哥哥,但是我觉得,自从我被音乐迷惑的事情以来哥哥就特别容易激动,而且变得很敏感。”爱薇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感到她那远远超越礼节的礼貌暗中赐予着温柔。“容易激动,而且特别敏感...吗?”我有些疑惑地问道。“嗯,所以我提前来到这里等彼拉若酱,没想到哥哥竟然真的来得那么早。”爱薇子在温柔中仿佛又有些得意。
我们沿着悬崖侧边的小道走上了上坡的路。我看到在岩峰里的小树上搭着的鸟巢,一只母鸟正站在巢的边沿上,低下头给它羽翼下的雏鸟们喂食。爱薇子被诅咒迷惑的时候,也正是我进入幻境寻求帮助的时候。在那里我遇见了维黎塔,不是像山脉、巨像那样不近人情的维黎塔大人,而是善良的,甘愿牺牲的,叫人怜爱的维黎塔酱。“爱薇子已经知道了吧?我通过学院圣殿下的一个装置向维黎塔求助,这才解除了音乐的诅咒。”我对爱薇子说,“但是我没有告诉大家的是,维黎塔大人不是神。虽然或许是比神灵更强大的存在也说不定,但是他是非常温柔的孩子,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他就像母亲大人那样,不对,如果说母亲大人是月亮,大家所信仰的维黎塔是太阳的话,那么真正的维黎塔就是银河了。”我虽然滔滔不绝地说着,但仍然深觉不足以表达维黎塔酱那不可思议的善良。
“彼拉若很少这样评价别人呢。不过哥哥说这些答非所问的话,不会是想说自己受了维黎塔大人的激励吧?”爱薇子好奇地问道。“嗯...怎么说呢,自从那件事情之后,我感觉到这个世界是需要我们努力的,努力也一定是有益的,所以我才会变成精力过剩的样子吧?如果我能够变得更强大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现在的维黎塔大人,让他告诉我们关于母亲大人的事。”说着这样的话,我感到圣洁的生命力从我身体中升起,仿佛像是不会灼伤人的火焰,不会让人着凉的清风。
我们谈着谈着,便回到了浮游岛顶部的平原。我们在一处波光粼粼的小河边坐下,夏日浓稠的热度浸泡着我们,就连我们身下的青草也是热乎乎的。浅滩上的水流潺潺地从石块间流过,好像是在安抚这个燥热的世界。长而细的茎叶顶着零星的野花伸向空中,这些亭亭玉立的点缀享受着阳光的溺爱,淡淡的幽香解除了夏日的躁动。
“话说,彼拉若酱,我还没有告诉你,自己为什么会受诅咒迷惑吧?”爱薇子唐突的话让我有些惊讶,毕竟这不像是她的风格,“其实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对彼拉若说,但是这次我给大家惹了麻烦,所以,我觉得自己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彼拉若才好。”
“其实在母亲大人被杀死之后不久,我回到了她的身边,那时我看着她躺在血泊中的躯体,不知道她为什么抛下我...我摇晃母亲大人的肩膀,哭着对她说,'你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你不爱我了吗?',事后过去了很久我才发现,自己当时的话是多么值得羞耻...因为,她是为了更美好的目的才死去的啊。所以我像母亲大人那样,劝导、施舍那些受苦的人,我想只有我继续母亲大人身前做的事情,我就可以不再感到愧疚了。但是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和母亲大人再见面,哪怕是在死后,或者只有几分钟也好。因为,我想亲口对母亲大人说对不起。”爱薇子的话是那样地平静,好像一股平缓的清泉。
我清楚地记得吟唱那首音乐的感觉,我觉得仿佛母亲大人的灵魂与我近在咫尺,但她的身躯却安息在天际之外。那时我的思念肆无忌惮地燃烧起来,我几乎恨不得看到母亲大人从光辉中出现,将我从这个世界上接走。我尚且这样,当爱薇子怀着与母亲大人再见一面的执念听到它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感觉呢?而爱薇子妹妹又到底是有多么坚强和成熟,才能平静地做出这样的坦白啊。我不禁将她想象成雪地中的花朵,它脆弱地可以被野兽轻松踩碎,被剪刀拦腰剪断,但在那足以夺走人性命的寒冬里,这花朵却默默承受着冰寒。我想保护她,为此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心里被这样简单的冲动灌满了。
“已经没关系了,爱薇子妹妹,”我试着用自己最慈爱的语气说道,“其实如果那时母亲大人听到了你的话,也一定不会生气的吧?我觉得,她一定会为你感到伤心...不,为你的坚强感动和欣慰的。或许就是现在,母亲大人还在这个世界以外的某个地方等着你,期待着再次把你搂进怀里呢。”明明只是想安慰一下妹妹,可是却不知不觉得说出了那么煽情的话。爱薇子酱呜咽了一下,眼泪从那双水汪汪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成股地从脸颊上淌下。她把面孔靠在我的肩膀上,一时间泣不成声。我几次想用自己的臂弯,把这位柔弱、圣洁、饱受伤害的妹妹怀抱在胸口,但想来或许坚强的她并不会喜欢这样的安慰。爱薇子抓住了我的胳膊,贴着我的手臂哭泣。
在那之后的我们在沉默中迅速消灭了便当,爱薇子酱还去小溪边洗了脸。当爱薇子挽着我的手腕,与我肩并肩走上回程的时候,一切都恢复了正常,而某些微妙的地方好像变得更美好了。
我们在上课前回到了讲堂的大门口。这次,不少等待上课的同学已经站在了门口的小道上。“听说毕业的同学会被单独带走是真的吗?”“我也是这么听说的,好像每年都会有个装扮很可怕的黑衣人把同学带走...”“真的好可怕...”同学之间悄悄进行这这样的对话。褐色的大门仍然紧闭着,没有理睬孩子们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微微倾斜的太阳明亮了门上细密的纹路,看上去圣洁而古老。过了不久,萨拉乌斯兄妹来到门前,用一把钢笔大小的钥匙打开了门锁。
虽然是十分炎热的天气,由于礼堂十分通风的缘故,上课的大家并不至于心烦意乱。“大家已经知道,在蛮荒世界出生的孩子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像我们一样,被爱的时候会感到幸福,受挫折的时候会难过,生气,有希望的时候会充满活力,绝望的时候会产生伤害别人的想法...”萨拉乌斯的讲话声在热风中回响着,对于没有好好休息的孩子们来说,这很不幸地成为了绝妙的催眠曲。年幼的孩子们趴在木桌上酣睡着,他们湿淋淋的脑瓜与小手沾湿了桌面。睡倒在木桌上虽然不会很舒服,但至少比一被弄湿就会变得滑溜溜的塑料桌好多了。
“但是,这些人们所信的既腐败又愚昧,无辜地降生在他们中间的孩子也因此受到了伤害。而且,他们有关科技与人性的知识都非常落后,所以既不能减缓孩子身体的成年,也没有办法满足或者抚慰随之而来的欲求...”
“但是我说这些绝不是告诉大家说,这些人的境遇是他们咎由自取,因为他们像我们一样...嗯...话说,大家在听吗?我现在在说很重要的事情...”
讲台下的爱洛乌斯已经被睡着地孩子们包围了,她轻拍他们的背脊,可是他们大半都毫无反应,至多也不过是换一个睡觉的姿势而已。萨拉乌斯望向她,无奈地微笑了一下,而后只好接着向孩子们讲课了。
“所以到了被允许彼此相恋的年纪,他们往往已经对生命的美好失去了信心,欲求不满的男孩子往往屈服于战斗、偷懒的天性,他们常常在寻求刺激的娱乐中无法自拔。而女孩子因为没有人给予她们安全感,往往试着在环境中找到归属,她们往往接受了环境的一切暗示,放弃思考的自由却不自知...”萨拉乌斯所说的困境让我心头一紧。虽然我的童年是在蛮荒世界上度过的,但是我从未关心过那些没有灵能天赋的普通人,他们是处于怎样的处境。但是这次,事情却与以往不同。
“额,但是,萨拉乌斯老师,”我激动地地站了起来,脚下木椅被我突然的动作撞倒,在后排的桌子上砸响了“嘭”的一记响声。“萨拉乌斯老师,如果说在蛮荒世界上,男孩子的颓废来自欲求不满的话,为什么女孩子的关心与亲切不能改变他们呢?”“彼拉若同学...这可是我接下去要讲的内容哦?因为在蛮荒世界,女孩常常把生命的意义寄托于环境而不是爱人,以致于男孩子未必相信她们。而且男生早已习惯于颓废,甚至将它视为成熟与智慧。所以,男孩子变得内心僵硬,难以被感动。”
“但是我听说一些男孩会为了游戏背弃女孩的好意,这又是什么呢...”我下意识地发问道,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会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那是因为男孩子们有一种错觉,竟然相信从玩乐中得到的成就比爱人更可靠。话说彼拉若同学,这些都是我接下去要讲的内容啊,所以,要是你能够耐心一点的话就太好了。”看到我的失态,萨拉乌斯有些困扰地回答道。
我黯然地坐下,竟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我感到自己仿佛成为了他们中的一员,试想着自己在成年人的控制下长大,被强迫着努力,却又永远找不到一位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那是多么可怕的痛苦啊!我感到失望与衰败仿佛成为了沼泽要把我吞没,我的意识像海绵一样吸饱了那叫作无力感的水分。“怎么了?彼拉若酱?”爱薇子拍拍我的手腕提醒我,可是我却只能用“我也不知道”这样的话敷衍她的好意。我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解除他们,还有我自己身上的痛苦呢?
“彼拉若酱?彼拉若酱?你能替我们看看这道题吗?”我从焦躁不安的思考中惊醒,肩膀因为惊吓突然向上一颤。我抬起头,发现自己还端坐在教室的木椅上。萨拉乌斯的课已经结束,正在向我提问的是一位长着一头蓬松金发的女孩,她名叫凯娜林,也就是在我刚进到学院时,课上与奥卡斯勒争执的那位。她打开一本用毛线装订好的练习本,摆到我眼前的桌上。看到有人向我寻找帮助,我不禁感到一阵释然。“可以啊,不过凯娜林同学是在学习高年级的知识吗?”我问道。“嗯,我想早些毕业,因为这样的话,我就能向维黎塔大人证明自己了。彼拉若大人不也在学吗?我听说你一下子就解了一道难题,所以就来请你帮忙了。”凯娜林解释说。虽然我想告诉她自己并没有学过,但我实在不愿意再听到大家赞叹的声音。“那...是这一题吗...“顺着女孩手指的指向,我看向那本自制的练习本。上边写着这样一段带引号的文字:“建立合理的信仰,学会为康姆纳兹付出一切。”原来是和上午那会儿同样的题型吗?我明白了。“'建立'什么的,应该是用于指有形态的存在的。人们用这种词来形容信仰,或许是将信仰当成纸面的字句了吧?感觉是相当浅薄的人呢。”我这样说道。“但是划线的是'合理'啊...”在我身边的爱薇子提醒我道。真糟糕,我怎么会这么马虎呢?“是...是啊...”我笑着挠挠头,试着平息心中的窘迫。
我尽可能地努力思考着。到底是怎样的人才会说那种话呢?夕阳从讲堂门口倾洒下来,这火红而静谧的世界仿佛在安抚我焦急的心。'合理的信仰'什么的,虽然信仰的好坏或许可以从它对人心性的影响了解一二,但是有什么东西可以论断信仰是否'合理'呢?难道说,说这话的人对自己的思想十分有信心,以致于竟然用“是否合理”来论断别人的信仰吗?但是这种题目中出现的句子应该是在蛮荒世界非常流行的类型,看来,很多人都对自己的思想信心满满啊。可是蛮荒世界的人们不是以没有思想闻名的吗?我不明白...等等,难道说,他们所相信的,是蛮荒世界的常识与习俗...我明白了。“如果说,人们是用自己身边的常识作为判断'是否合理'的依据的话,那么他们思维的前提就是,'常识和习俗的权威胜过信仰'了吧?”我有些激动地开口道。“果然是这样...”凯娜林惊叹地说,“我之前读到这句话一直有种奇怪的感觉,但又不明白哪里有了差错。但是彼拉若大人一下子就把事情点明了,好厉害...那,我就先告辞了,彼拉若大人,谢谢你!”凯娜林十分爱护地收起她的笔记本,她将本子紧紧抱住,径直向讲堂大门跑了过去。
在凯娜林从我旁边离开后,萨拉乌斯接替了她的位置。我这才发现他已经等待许久了。我和妹妹连忙站起身。“彼拉若...上课时候的事情真是对不起。其实彼拉若同学只是想让教室热闹起来吧?因为当时大家有好多都睡过去了...”萨拉乌斯老师道歉说。看样子在萨拉乌斯看来,我也是不得了的好孩子啊。“不是这样的,萨拉乌斯老师。”我有些惭愧地坦白道,“谢谢你相信我,但是对不起,我那时并没有这种想法。我只是很困扰而已。我想,如果我也是一位蛮荒世界的普通人,那么我也会经历那样让人绝望的生命吧?他们虽然心性与我们不同,但是他们的苦痛与我们的喜乐难道不是同样真切的吗...我想要帮助那些不幸出生在蛮荒世界的人,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好。”在将自己的困窘告诉萨拉乌斯之后,我感到心中淤积的地方被疏通了。
“怎么会...难道说,彼拉若大人已经想要去帮助别人,不想留在大家身边了吗?好可惜...”萨拉乌斯听了我的话突然伤心起来,他低下头,弱气的样子仿佛是被抛弃了似的。听他说的话,我感到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自己还不曾了解。“萨拉乌斯为什么要这么说?我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所以才很困扰啊,并不是要离开学院的意思。”我辩解道。“彼拉若酱,你听说过执政官大人吗?”萨拉乌斯说,“每到毕业的时候,她就要我告诉她,谁会为自己无力帮助别人感到不安。每当我把同学的名字告诉她,那天晚上她就会把同学接走。虽然不希望大家离开,但是执政官大人是圣兰亚大人的好朋友,我不敢向她撒谎...”晚风吹进讲堂,让树叶沙拉拉地在地板上划过。我感觉自己的头脑也像这讲堂一样,变得阴凉又空旷。
“但是难道说,谁离开这里去第二学院,是和考试无关的吗?”爱薇子妹妹不解地问。“爱薇子能不能和我一起去?”还没等萨拉乌斯回答我便追问道,已经无暇顾及语气的粗鲁。与爱薇子妹妹分开什么的,这对我来说是多么绝望啊,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哪怕与那位执政官大人战斗也在所不惜。“我不知道,彼拉若酱...但是我一定会求她不要把你们分开的。”萨拉乌斯露出了很无辜的神色。他镇定下来,继续说道,“内个,其实我们的学院只教授人们的困境和维黎塔大人的启示,但是怎么按照维黎塔大人的启示去帮助别人,这是第二学院教授的内容...所以,那些因为不能帮助别人而不安的孩子会被选中,转去第二学院,安心参加考试的孩子反而不会被带走。”听到这样的话,我本该感到激动才是,但是我的身体却瘫软下来,手掌没有力气握拳,双腿也迈不动步子。
最后,萨拉乌斯拨动讲坛下的按钮,招来了一只悬浮的金属球。我知道,在学院里要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否则是不会出动这种机器的。我看到萨拉乌斯咬紧嘴唇,用手指在机器球上比划了几下。金属球嗡的一声窜出了大门,消失在了蓝黑色的深空里。“再见啦,彼拉若酱,爱薇子酱。”萨拉乌斯皱着眉头挥挥手,强忍着的泪水在他说完话的那一刻跌出了眼眶,一下子就从他的眼角爬到了嘴边。我和爱薇子因为突然的变故感到茫然,我们对别离毫无实感,只是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开了讲堂。
我们在挥手告别之后,走上了回住所的路。今天晚上,那个叫作“执政官大人”的黑衣人就会把我们接走嘛。为什么这么突然呢,莫非是为了不让孩子们知道第二学院的事情吗?我与爱薇子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在学院的这段时间里,这条路上经过的每一片树林、每一道小溪与每一栋木屋我们已经认识了。今天一切都仿佛与往常一样,若不是萨拉乌斯流泪的模样依旧历历在目,我大概会怀疑他所说的话是不是我的幻觉。
前方不远处就是我们的木屋了。要是我没有向萨拉乌斯坦白自己,或许我本可以在这里一直生活下去吧。我扶着木屋外围的栅栏将它轻轻推开,生怕它受了损坏。前方几十步远的地方就是木屋了,橙色的暖光从窗户里漫出来。我记得从前在这栋屋子里,奥卡斯勒和凯娜林还曾经给大家做饭。那天晚上我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爱薇子还几次为羞耻不已的我解围。但是我没有机会再进去重温当时的记忆了。一位身着银黑色盔甲的少女挡在了我们与木屋之间。我知道,这就是执政官大人了。我感觉到这位少女散发着强大的黑暗灵能,但看不出恶魔腐化的迹象。她面容优美而冷峻,肩膀后扛着一把巨大的镰刀。象征着灵能的紫色荧光从刀刃上映照下来,照亮了少女精致的肩甲与她脚下的土地。她无声地挺立在那里,像是将军却更温和,像是武士却又知性。
“我们该走了,同学彼拉若,同学爱薇子。”执政官大人用温柔的语调命令道。我搂住爱薇子的前臂,紧张和畏惧让我保持了沉默。执政官大人见状走上前,将手搭在了爱薇子的肩膀上。
“没关系的。等到你们回来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很热情的。现在,暂且向这里告别吧。”执政官大人用命令的语调安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