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畜生!看看你做的好事!”元盛帝双目通红,紧握的双拳握了又松,目光烙在慕冬的脸上,希望能看到一丝心怀敬畏或者惊惧心虚的神情,可是,始终没有,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闪躲一下,恍若未闻。
那散落开来的折子上赫然写着:黎王忽发急症,医治无效,薨于丙午月、丁巳日亥时。
沉默许久,元盛帝忽然大笑出声,却是比哭还要刺耳,让人不寒而栗。
“好好好!可真是好,出宫这几年。别的没学到,残害兄长倒是学了个十足!”元盛帝连连说了三个好字,脸色也跟着越来越沉,像是要低出水来。
帝王大概都是如此,当年他上位之时可以暗杀掉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却是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相互残杀。
慕冬始终没有抬头,缓缓地道:“五年前,东宫遇刺,据查实乃是黎王所指使,被父皇掩下;四年前。儿臣出使大漠,路上遭人投毒,此毒名曰七日断魂散。据查实乃是黎王所指使,被父皇掩下;数月前,儿臣前往龙华寺祈福,有刺客突袭,其首领手臂之上刺有黎王府死士标志。”
话语不重不轻。不急不慢,没有埋怨,没有指责,只是陈述。
如同在说别人的经历那样,不带情绪。
元盛帝眼神微微一紧,第一次拿正眼去看待这个儿子。
是的。这些年来,他从未正眼瞧过他,是觉得看到他便会忆起那段痛苦的回忆!
竟都不曾注意。他已经是这副风云不惊,于泰山压顶而不改的模样了。
周身已隐隐散发出一股王者之风,让人望尘莫及。
撇开其它不说,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儿子,竟让他发自内心的觉得骄傲和自豪!
可是。他有着那样一个狠毒的母亲!
想到这里,刚刚诞生的心绪顿时无存。目光再次恢复了清冷,“哼!就算如此你也不可对其下此狠手!他手中虽有势力,但并无力与你相争,你又为何非要将他逼入死路!”
黎王攸黎,是他的第一个儿子,其意义自然不同,虽无大智但也是他骨肉相连的儿子!
如今他突然惨死,叫他如何能熟若无睹!
慕冬终于抬起了头,将目光对向那至高无上的皇帝,他的父亲。
淡淡地道:“逼死他的不是儿臣,而是他自己,儿臣给过他机会,是他不知悔改。”
顿了一顿,眼神坦然无波:“其心必诛。”
元盛帝先前听他陈诉黎王的罪行,心下还隐约浮现了些许内疚,只想着他若能服个软认个错,兴许他还能消一消气,可如今听他以这么冷酷无情的口气说出这番话,只觉得快要被气炸了!
好一个其心必诛!
“逆子!”一声怒喝爆出,让守在门口的鹤延寿脊背一僵。
“朕就知道,若这江山托付给你,那朕的儿子全部都将不能幸免,好独独留你一人坐稳这江山!当年朕将攸黎远封汴州,没想到还是遭了你的毒手!”
原来,将黎王远封汴州,竟不是众人猜想的那般,是为了皇上最“宠爱”的太子铺路,反而是为了防他。
一个父亲对一个儿子最大限度的伤害不过如此防备、疏离,甚至是。痛恨。
这番话本是能将人伤的心口活活发疼,然而那人却还是神情没有任何波动,仿佛真的是没有心。
“朕当初就不该留下你这个祸害,因为你跟你的母后一样不择手段!”元盛帝突地站起了身,伸手指向他,目光狠厉,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朕警告你,你若是胆敢伤宿儿一根头发,后果绝不是你能承受的起的!朕平生最后悔事情,莫过于就是生了你这样一个讨债的儿子!你别以为朕真的不敢动你!”
慕冬低低冷笑一声,似乎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目光终究有了一丝起伏,却还是嘲弄。
他缓缓站起了身,“儿子二字儿臣实在担当不起,父皇竟是何曾拿儿臣当做儿子看待过了。”
“你。”元盛帝只觉嗓口一阵腥甜,扶住身后的龙椅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对!朕从不曾拿你当亲生骨肉看待过,在朕的眼里,你不过只是一个外人罢了!”
从不曾。
只是外人,外人。
慕冬眼神微微一暗,“儿臣告退。”行了礼,头也不回的推门出了御书房。
鹤延寿见元盛帝无力的跌坐在椅上,嘴角溢出的猩红,慌忙地道:“快宣御医!”
又忙的上前帮皇上拍着背,“陛下,可千千万要珍重龙体啊!”
话落,深深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去慕冬离去的背影。似乎有着终年不化的冰冷,渗入了血骨,让人不能,也不敢靠近一步。
忆起他四岁之前的活泼好动,聪明伶俐,常常讨得皇上开怀大笑的天真模样,忽然,眼角一湿。
三日之后,黎王突然急病,薨于汴州的消息宣告了天大。
元盛帝痛失爱子。为其罢朝三日,举国哀悼。
纵使皇上心中清楚此事缘由,但总不能将真相公诸于世。皇家的悲哀便是在此。
良辰宫。
“娘娘还是不吃东西吗?”辰恬见饭菜完好的端了出来,皱着眉问道。
辰绵缩了缩脖子,悻悻然的道:“砸了好些东西呢,昨夜还发了恶梦喊着黎王爷的名字,又哭又笑的。可将几个小丫鬟吓坏了!”
辰绵同辰恬乃是良辰宫的两名大丫鬟,负责良辰宫的起居,自幼进宫,是见惯了宫中的诸多变故。
却还是在为自个儿的未来担忧,别人兴许不知,但她二人是良妃的心腹。哪里会不知她一直在为黎王夺位做安排,眼下黎王一倒,良妃下半生就等于没了依仗。她们这些丫鬟怕是也没好日子过了。
虽然良妃是太子的养母,但她二人心里可清楚着呢,良妃待太子殿下和华颜公主二人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亲善。
又岂能指望殿下日后会多么善待与她!
也就是说,日后只怕圣上一去,连个赡养她的人都没有。在宫中,一个女人到了迟暮之年。又没有儿子可以依靠,那种悲惨的结局不难想象。
所以这也是后宫妃嫔为了可以生下龙子,甚至不惜一切手段的原因所在,不管能不能得到皇位,有个儿子,就等于下半生有了依仗。
所以,美貌与智慧在宫中其中都不是最为重要的,诞下龙子才是保障,容颜易逝,再有头脑若是孤身一人,终究还是会落得凄惨收场。
辰恬不可查的叹了一口气,心下隐隐有了计较良妃这棵树,只怕是靠不住了!
层层罗幔旖帐之后,躺在奢华贵妃榻上的良妃双目空洞。
短短几日,竟是苍老了十岁不止,原本保养得宜的脸上爬满了皱纹,两鬓之间掺了银白之色。
干裂的唇角忽然现出笑意,竟是灿烂无比,笑意直直钻进了眸子里,激起了一层光彩。
“黎儿。黎儿。你又来看娘了。”声音小如蚊响,似乎怕惊走了那虚幻的人一般。
她缓缓伸起了干枯的右手,颤巍巍地往空气中探去,却是抓了个空,顿时脸色一变,惶恐不安至极!
“黎儿!别走!”她尖叫着坐了起来,挥舞着双手在空气中胡乱的抓着。
“黎儿,娘在这里,娘在这里啊!”
尖利的声音传到外间,很快有宫婢急急的奔了进来。
见到内间的情形不禁吓了一跳!
只见仅仅着里衣的良妃赤着双脚,发髻凌乱的跪坐在地毯上,胡乱的扭动着身子,不知是在找什么,神情几近癫狂。
几位婢女皆是倒吸了一口气向来优雅高贵的良妃,竟是会落到如今的地步!
“娘娘,请保重身体啊!”有心软的宫女落了眼泪,几人上前扶着她,想将人扶到床榻上去。
却被她一把挥开,因为没力气的缘故,脚下一轻便跌坐了下去,“都给本宫滚出去!都是你们,你们吓怕了我的黎儿!”
从矮几上抓起了玲珑的玉杯,朝着几名宫女砸去,玉杯应声而碎,被砸中的宫女额角见了红。
没人再敢靠近,只有让人通知了皇上,又请了太医过来。
太医开了安神的方子,心下却在叹气这病,哪里是普通的药物能治得好的,心病不除,则药石无效。
元盛帝坐在床沿边,望着风华不在的良妃心下微微有些发疼,毕竟是几十年的夫妻了,虽是为了利益而纳的妃子,且心里的位置早已被一人占去,但还是有着感情在的。
“好好养着身子,别想那么多了,人,去也已然去了。”
良妃空洞的眼睛中只不断的流出眼泪来,没有神情,也好像没听到他的话一样。
曾几何时,她也是会为了他一句话而欣喜不已、脸红心跳的少女,可如今,都成了陈年往事了。
岁月最爱留情,亦最无情。
良辰宫中悬着的华贵宫灯,将整座宫殿照耀的犹如白昼,却照不亮她内心的阴霾。
次日一早天色还未大亮之时,良辰宫的寂静被一声尖锐的叫声打破。
随后有宫女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良妃娘娘自缢了,良妃娘娘自缢了!”
宫女太监们大惊,皆是奔走相告,消息很快传开。
辰恬辰绵互看一眼,从对方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的绝望。
良妃一死,良辰宫中的丫鬟奴才运气好的会被调遣到其它宫中,运气差的可能会被分配到洗衣房或者更低下的地方也未可知。
良妃平素仗着执掌凤印,没少对别的妃嫔打压,若是她们去了别的宫,还有好果子吃吗?
消息传到东宫之时,恰逢慕冬正在练字,神色不见任何起伏,唯独笔下的一个虞字偏了一笔,是毁了一副好字。
肖裴将头垂下,道了句,“殿下节哀。”
慕冬眼睛微眯,撇头望向他,眼神冷冽,“本殿最不喜自作聪明之辈,下不为例。”
婢女替其新取了一张宣纸,铺于案上,用玲珑的麒麟镇纸压在一角。
慕冬抬手蘸了墨,下笔有力,行云走水,潇洒不羁。
肖裴在心下暗骂了自己一句多嘴,缩了缩脖子。
却还是认为,殿下对良妃岂会是表面来的这么无情无义,纵然良妃待殿下并无半分真心,但是在皇后仙去之后的那段时间里,却是年幼的殿下平生最脆弱的一段日子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