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朔风镇有点干烈阴冷。往日一大早便开门的街坊硬是等到日头懒洋洋地爬上墙头了,才敢打开院门。人们先是小心翼翼地往秦氏家的小院里觑着。只见院门大开,久久不见有人出入。几个略大胆些的汉子结伴蹭到院门口。房门开着,厨房里也不见有炊烟升起。那个勤劳的秦姓小娘子和着两个小女娃不知所踪!
一个中年汉子叹道:“昨晚那些人不知什么来头呢!个个佩刀,挨门寻秦家小娘子……吓煞人也!”
“我一直就说这秦娘子来头不小!一个单身妇人带着两个女娃,四年了,也不见她家男人回来!”另一人道。
“是极,是极!也不知是招惹了谁,来朔风镇避难的!瞧吧!还是避不开!”一人附合道。
“这世道呐……”
巷子深处,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匆匆走近了。隔得远远的,也能感觉到他一身戾气!秦家小院外的男人迅速散去。男人约摸三十多岁,面白无须,一双眼睛透着碜人的阴烈的光。
眼见巷子里的人都往屋里缩,那男子纵身一跃,飞快抓住一人的手腕,冷冷地问:“听说这巷子里住了个秦姓小娘子。带路!”
那人哆嗦着指了指大开的秦家院门,“那家……只是昨晚有人将她们带走了……”
白衣男子扔开那人,大步向小院走去。
院内的萧条已让他隐隐猜到了发生了什么事。他一跺脚,恨声道:“竟是来迟了!”
他失魂落魄地走进屋子。连着厨房,通共三间房舍。屋内干干净净,灶台冰凉。房中器物整齐得像是随时等着主人回来!唯有那张床凌乱不堪。
他失望地转了一圈,将床头一件粉绿的小女娃外衫捧在手里。这就是七七的衣衫吧?可怜的孩子!不觉中,他的眼中泛起点点水波,“七七,命苦的孩子……七七!”
沈佳田总算听到了期盼已久的声音。来人是她的舅舅褚元霜。他会带她走。沈佳田极想回应一声,可秦氏不明药理,昨晚在慌乱之中下药没个轻重。她到现在仍是不能动弹!前世,褚元霜听到她压抑的抽泣声找到她的!她现在就算是哭,也只能无声地流泪。事情在昨晚已脱离了宿命的轨迹!
沈佳田的担心是多余的,褚元霜武功奇高,稍一冷静下来,便凭着轻浅的呼吸声找到了沈佳田。
缸盖被掀开,沈佳田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圆圆的小脸已被哭花,眼圈红肿。乌溜溜的眸子灵黠在转动着,满含乞求之意。
褚元霜小心地唤地一声:“七七?”
声音极尽温柔怜爱。沈佳田却是口不能言,眼泪扑簌簌地滚下腮边。
“乖,你是七七么?”褚元霜温言诓哄着。久久不见女娃吱声,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昨天,武闵拿出那只耳坠,他说那女娃叫沈佳田!他连夜打听,得知一个秦姓小娘子在四年前带着两个小女娃来到了朔风镇!一个女娃定是他的七七,另一个应该是秦氏的女儿!那帮人从这院里抓走了人!保不准那秦氏起来了私心,将自家孩子藏起来!
褚元霜总算发现了不对劲,暗骂自己一心急连这孩子中了毒也没发现!他转身从桌上的铜壶里倒了一杯凉透的水喂给她。沈佳田终于恢复了意识,但蜷了一夜,手脚早已麻木。身子不能动,嘴却没有空中,她呼天抢地地哭起来。为秦氏母女,也为自己。
她的表现正好让褚元霜理解成受惊过度,他将她抱了出来,小声诓哄,再一次问:“你是七七么?”
沈佳田点点头,哑声道:“我叫沈佳田!”
“七七!你真是的我的七七!”褚元霜大喜,搂得沈佳田差点闭过气去,“你知道么?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呢!我是你舅舅……快叫舅舅!”
“舅舅。”沈佳田以一个十六岁少女的眼光打量着褚元霜。现在的褚元霜应该是三十三岁,阔袍散发,神韵如朱户揽月,雪过莽原。他的脸上有几分与娘亲相似呢?她忍不住问:“真的么?舅舅知道我娘亲去哪里了么?”
褚元霜生硬地别过头:“七七跟舅舅回去,舅舅给你讲你娘亲小时候的事情!”
“我娘亲一定不在世上了吧?”沈佳田幽幽地道,“奶娘总是说,我长大了便能去找娘亲……她是怕我伤心才故意骗我的!”沈家惨遭灭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当时父母为了保全她一人,也不知费了多大的周折!
褚元霜黯然地抱着沈佳田往外走:“你娘亲闺名元秀,你可记住了?”
“娘亲是怎么死的?”沈佳田前世便一直没有弄明白沈家灭门的真相。
褚元霜脚下一顿,这哪像一个八岁的小女娃?
沈佳田明白是自己操之过急了,忙撒娇地扯住褚元霜的衣襟:“舅舅,七七饿呢!”
褚元霜疼着这个发了不容易寻回的外甥女,也没多想。
然而,褚元霜并没有立即带着沈佳田去吃饭。只是与她剩着一辆马车疾速奔离朔风镇。当然,马车上还有各色糕饼、肉脯!沈佳田确实饿了,毫不客气地大吃起来。褚元霜看得心酸不已,不停地从几上的炭火小炉里倒出热茶来给沈佳田喝,“慢些,七七,多着呢!不要噎着了!”
对于褚元霜的急急出行,沈佳田没有多问。秦氏忠心,将沈佳田藏了起来。褚元霜是担心如果让那伙人知道那女娃不是沈佳田,再寻回来,敌众我寡,褚元霜不想再冒这个险。
“舅舅,我们这是去哪儿呢?”沈佳田觉得应该表现出一个小女娃应有的好奇。
“去密山!”褚元霜掀开车帘,入目一片秋色。枯黄的落叶随风飞舞。密山,转眼间他已在那个荒凉的地方呆了十二年了!这个仇,他一定得报!不觉中,他凝力于掌,那个细瓷的茶盏在他手里裂成几片!
“舅舅!”沈佳田惊叫道,“你的手流血了呢!”
褚元霜回过神来,怕吓着孩子,又是温言安抚一阵。不觉中,马车停了。车帘掀起,上来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沈佳田当然认得他——她的师兄武闵,和昌平王世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师父!”武闵转而看向沈佳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个,你叫七七是吧?”
“他叫武闵,你以后就叫他师兄吧!”褚元霜温言道。
“师兄!”沈佳田甜甜地唤了一声,粉嫩的手掌伸到了他面前,“我的耳坠子呢?”
武闵面露难色,小心地觑了褚元霜一眼。褚元霜从胸口小心地拿出一方丝绢,层层打开,正是那枚翠莹莹的耳坠子。“这是你娘亲留下的呢!是应该给你的!”褚元霜捻起耳坠,极为不舍地递到沈佳田面前,忽又缩回了手,“要不,舅舅帮你保管着?”
沈佳田自然不屑再要那只坠子了。那是她娘亲留下来的不错,却也是当年昌平王妃私下为儿子张澈定下娃娃亲的文定之礼!她不知道她在前世杀的是张澈还是武闵,但无论如何,她一定是恨极了他,才会动手杀他的!
褚元霜忽然问:“另一只呢?七七,这耳坠子是一对的!”
“另一只……”沈佳田心念一转,缓缓道,“另一只被昌平王世子张澈给抢去了……”
褚元霜脸色大变,急道:“你见过他了?”说罢,下意识地看了武闵一眼。
沈佳田见好就收,并没有说出张澈和武闵长得一模一样的事来。她前世就怀疑过武闵和张澈是孪生的兄弟。现在看褚元霜的样子,更加让她笃定了。只是,她不明白的是,褚元霜一直将武闵当作复仇的工具。而她也见过昌平王父子的相处——那时,昌平王已是太子,张澈也是皇孙了。张澈是他父亲唯一的儿子,但也同武闵不受褚元霜待见一样,他也不得父亲宠爱!想到张澈,沈佳田的心隐隐着痛。再世为人,已是沧海桑田,变故倏忽间,唯有一丝无可奈何的眷恋如车窗外的山间流岚般在心底氤氲掠过。
武闵吃惊地看着沈佳田,这小女娃看他的眼里竟是……悲悯!比武闵更讶异的是褚元霜。沈佳田自从被他从米缸里抱出来后哭过一场后,便没再表现出多大的哀伤。而她问出的话,看似不经意,实则句句都不简单!刚才她竟没有说出武闵和张澈容貌一样!
沈佳田意识到不对劲,马上道:“那个人穿得漂亮得不得了的衣服,长得和……”
“七七!”褚元霜急急地喝断她,却是松了一口气,“七七你不累么?来,枕在舅舅身上睡会儿!”
沈佳田乖觉地依了过去。褚元霜是真心疼爱她的人,也是她唯一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武闵心知沈佳田有话没说出来,但不敢多问。
一路上,沈佳田也天真的和武闵打打闹闹。褚元霜漂泊十多年的心终是体味到了一点天伦之乐。
密山位于弪岭群山之中。入了弪岭马车便无法行驶了。褚元霜使银子打发了车夫,带着两小步行入山。四处山峰陡峻,古木参天。一条羊肠小道在山峰之间蜿蜒曲折。
褚元霜极其宠爱沈佳田,才走过不过两三里路,便将她背到了背上。武闵很眼红。从小到大,师父对他就没有这般亲近过。褚元霜在他还在襁褓里便收养了他,他师代父职,却也是严父。武闵扛着这次下山采买的东西,恨恨地看着沈佳田。不知为什么,一对上她毫无保留的笑容,他便再也恨不起来了。于是自嘲:跟一个比自己小五岁的小女娃计较什么呢?
让武闵很开心的是,这些年他一直不敢问的话全让沈佳田给问出来了。原来,褚元霜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才在密山中隐居起来的。
“坏人为什么要杀舅舅呢?”沈佳田问。
武闵紧走两步,跟得紧紧地,生怕听漏了什么。
“是因为舅舅抢了他们好吃的东西么?是糖葫芦还是五香鸭舌?”沈佳田娇娇俏俏地问。
武闵几不可闻地嗤笑一声,只听得褚元霜在前面闷声道:“算是吧……不过,我已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了代价了,他们还是不肯放过我!”
武闵第一次听到褚元霜这般无奈地说话。而沈佳田却是听明白了。如果她猜得不错,褚元霜的仇人应该就是昌平王张世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