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样对待学生,学生当然也这样对待老师。师生不是互相利用,就是互相敌对。老师教书为了吃饭,或者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为了文凭。师生关系,说穿了就是这样。
终于来了1949年。这是北京师生关系史上划时代的一年,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一年。
从这一年起,老师在变,学生在变,师生关系也在变。十四年来,我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令人赞叹感动的事情。我不知道有多少夜因欢喜而失眠。当我听到我平常很景仰的一位老先生在七十高龄光荣地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当我听到从前我的一位十分固执倔强的老师受到表扬的时候,我曾喜极不寐。至于我身边的同事和同学,他们踏踏实实地向着新的方向迈进,日新月异;他们身上的旧东西愈来愈少,新东西愈来愈多。我每次出国,住上一两个月,回来后就觉得自己落后了。才知道,我们祖国,我们的老师和学生,是用着多么快速的步伐前进。
现在,老师上课都是根据详细的大纲和教案,这都是事前讨论好的,决不能信口开河。老师们关心同学的学习,有时候还到同学宿舍里去辅导或者了解情况,备课一直到深夜。每当夜深人静我走过校园的时候,就看到这里那里有不少灯光通明的窗子。我知道,老师们正在查阅文献,翻看字典。要想送给同学一杯水,自己先准备下一桶。老师们谁都不愿提着空桶走上课堂。
而学生呢?他们绝大多数都能老师指到哪里,他们做到哪里。他们刻苦学习,认真钻研。我曾在一个黑板报上看到一个学生填的词,其中有两句:“松涛声低,读书声高。”描写学生高声朗读外文的情景,是很生动的,也是能反映实际情况的。今天,老师教书不是为了吃饭,更不是为了升官发财。学生念书,也不是为了文凭。师生有一个共同的伟大的目标,他们既是师生,又是同志。这是几千年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也不可能有的现象。
如果有人对同学们谈到我前面写的情况,他们一定会认为是神话,或是笑话,他们决不会相信的。说实话,连我自己回想起那些事情来,都有恍如隔世之感,何况他们从来没有经历过呢?然而,这都是事实,而且还不能算是历史上的事实,它们离开今天并不远。抚今追昔,我想到师生之间的关系的变化而感慨万端,不是很自然吗?
想到这些,也是有好处的。它能使我们更爱新中国,更爱新北京,更爱今天。
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老师,我要用无限的热情歌颂新北京的学生。
寻梦
夜里梦到母亲,我哭着醒来。醒来再想捉住这梦的时候,梦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黑暗,一直看到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在发亮。眼前飞动着梦的碎片,但当我想到把这些梦的碎片捉起来凑成一个整个的时候,连碎片也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眼前剩下的就只有母亲依稀的面影……
在梦里向我走来的就是这面影。我只记得,当这面影才出现的时候,四周灰蒙蒙的,母亲仿佛从云堆里走下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同平常不一样,像笑,又像哭。但终于向我走来了。
我是在什么地方呢?这连我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最初我觉得自己是在现在住的屋子里,母亲就这样一推屋角上的小门,走了进来。橘黄色的电灯罩的穗子就罩在母亲头上。于是我又想了开去,想到哥廷根的全城:我每天去上课走过的两旁有惊人的粗的橡树的古旧的城墙,斑驳陆离的灰黑色的老教堂,教堂顶上的高得有点古怪的尖塔,尖塔上面的晴空。然而,我的眼前一闪,立刻闪出一片芦苇,芦苇的稀薄处还隐隐约约地射出了水的清光。这是故乡里屋后面的大苇坑。于是我立刻觉到,不但我自己是在这苇坑的边上,连母亲的面影也是在这苇坑的边上向我走来了。我又想到,当我童年还没有离开故乡的时候,每个夏天的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起来,沿了这苇坑走去,很小心地向水里面看着。当我看到暗黑的水面下有什么东西在发着白亮的时候,我伸下手去一摸,是一只白而且大的鸭蛋。我写不出当时快乐的心情。这时再抬头看,往往可以看到对岸空地里的大杨树顶上正有一抹淡红的朝阳--两年前的一个秋天,母亲就静卧在这杨树的下面,永远地,永远地。现在又在靠近杨树的坑旁看到她生前八年没见面的儿子了。
但随了这苇坑闪出的却是一枝白色灯笼似的小花,而且就在母亲的手里。我真想不出故乡里什么地方有过这样的花。我终于又想了回来,想到哥廷根,想到现在住的屋子,屋子正中的桌子上两天前房东曾给摆上这样一瓶花。那么,母亲毕竟是到哥廷根来过了,梦里的我也毕竟在哥廷根见过母亲了。
想来想去,眼前的影子渐渐乱了起来。教堂尖塔的影子套上了故乡的大苇坑,在这不远的后面又现出一朵朵灯笼似的白花,在这一些的前面若隐若现的是母亲的面影。我终于也不知道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母亲了。我努力压住思绪,使自己的心静了下来,窗外立刻传来潺潺的雨声,枕上也觉得微微有寒意。我起来拉开窗幔,一缕清光透进来。我向外怅望,希望发现母亲的足踪。但看到的却是每天看到的那一排窗户,现在都沉在静寂中,里面的梦该是甜蜜的吧!
但我的梦却早飞得连影都没有了;只在心头有一线白色的微痕,蜿蜒出去,从这异域的小城一直到故乡大杨树下母亲的墓边;还在暗暗地替母亲担着心:这样的雨夜怎能跋涉这样长的路来看自己的儿子呢?此外,眼前只是一片空濛,什么东西也看不到了。
天哪!连一个清清楚楚的梦都不给我吗?我怅望灰天,在泪光里,幻出母亲的面影。
一朵红色石竹花
一朵红色石竹花把我的回忆引到万里外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去。
这一朵花在衣箱中已经放了好多年,同一条蓝领巾在一起。花瓣已经枯萎,但是红色未褪,清香犹存。看到它还能令人依稀想见当年风姿。
看到它也能令我想到当年那一个面颊同红色石竹花一样红的,脖子上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
我同她会面完全是偶然的,我们正在参观德累斯顿的少年宫。因为是在早晨,这一座宫殿的小主人都还没有来。我们走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甚至呼吸的声音。自己的脚步声在里面往复回荡,仿佛走在深山幽谷中。
然而,在寂静中,我却蓦地听到了仿佛从极远极远的地方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小孩子们说话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像是隔着一重山,但是它毕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带来了一点生气,我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心里无端兴奋起来了。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我们终于在一个大厅里碰了头:原来是一群系着蓝领巾的德国少先队员,由一个教员领着,来参观这一座少年宫。她们看来岁数都不大,最大的也不过十一二岁。每个人都有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双颊红艳得像院子里盛开的红石竹花,说话叽叽喳喳,活像是一群黎明时分迎着朝阳唱歌的活泼的小鸟。
她们看到了我们,声音突然沉默了,都瞪大了眼睛,注视着我们。教员看到情况不对头,赶快出来解围。他告诉我们:这些女孩子都是离城比较远的一个乡村里的小学生,今天趁假期进城来参观。在过去,他常常对她们谈到新中国和中国人民;她们都热爱新中国和中国人民。但是,真正见到中国人,今天还是第一次哩。
我听了觉得很有意思,就笑着跟她们打招呼。语言相通显然产生了很大的作用,解除了她们的拘束。她们又快活起来,叽叽喳喳,又像是一群黎明时分的小鸟了。
我问她们问题,她们都争着回答。有一个女孩子,个儿比较高,梳着两条短辫子,碧眼金发,高鼻皓齿,一笑腮上就出现两个酒涡,她似乎特别高兴。我就问她:
“你知道中国离这里多远吗?”
“知道。比我们村离德累斯顿还远哩。”说着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你知道中国在什么地方吗?”
“在东方。老师说,要爬一座山,过一条河;再爬一座山,再过一条河。走呀,走呀,走到最后,就到了中国。”
我听着不禁笑了起来,就对她说:“中国的小孩子都愿意同德国的小孩子做朋友。你们刚才说,中国离开德国很远,其实是很近的。因为我们的心挨在一起。”
小女孩们听了,显然活跃起来。那一个高个的女孩子在自己脖子下面摸索了一阵,还没有等我来得及注意,一条德国少先队员戴的蓝领巾已经套在我的脖子上了。
我掏出日记本,请她写一写自己的名字。她毫不迟疑,提笔就写道:
我们向中国的儿童们和少先队员们致敬。我们感到同他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我们分开。
迦尔门·艾香德
这样小的年纪,写出了这样的话,我真正被感动了。我答应她,一定把她这一片美意转达给中国的儿童们和少先队员们;就同她握手告别。
我们又参观了几间屋子,正走出门口要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喊我,我回头一看,是小迦尔门。她手里举着一朵鲜艳的红石竹花,匆匆忙忙地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这一朵小小的花拿在我手里,我仔细观察了它一下:花瓣重叠,颜色鲜红,衬上青枝绿叶,宛如美玉雕成。我陡然觉得它重了起来,它仿佛把成千上万的德国少先队员的隆情厚谊都集中起来,世界上没有任何秤能衡量出它的重量。我郑重地把它同那一条蓝领巾包在一起,带上了飞机,飞越万里,带回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