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寻常的案件,却反复多次被打回重审,虽然终于有了个结局,但事后,对王晋的做法不以为然的,大有人在。有些是嫉妒、眼红、幸灾乐祸,而有些人是完全出于关切和担心,比如王晋的“亲吏”凌淮便是其中之一。
在事情刚开始的时候,凌淮便暗示过王晋,过轻的“判决”未必能通过刺史大人的审核。后来,王晋数次反驳顶复宇文成,凌淮和“县丞”索秀玉也曾焦急地提醒王晋要慎重,甚至他们提议可以先主动退一步,将“判处”提重一些。
王晋没有听从他们的劝告,坚持己见,结果引得宇文成大发雷霆。最后虽然以“确凿”的事实和情理,为王氏二人争取到了足够“宽松”的处置,但毕竟惹得“领导”不高兴,早知如此,当初不如主动“妥协”一下,想来宇文刺史也不会太过为难己方,这样双方“和和气气”地解决问题,岂不更好?
案子最终判决后,索秀玉碍于身份,不方便和王晋如此“抱怨”;而凌淮作为王晋的“秘书”,本身便承担着为大人“排忧解难”的责任,又是年轻人的热血性子,却没有什么顾忌,于是有些不平地说出心中想法。
王晋听后,笑笑道:其中的道理,你还不明白,待以后我再为你讲个清楚。记住,咱们官宦之人,要学习“做事“的学问,除了多听、多看外,还要多想。想什么呢?不是想表面的东西,而是要思考内里的精髓。
凌淮迷惑不解,看王大人的意思,好像这个既惹恼上司又没落下什么好事的案子,己方还有所得不成?
王晋没有为凌淮解开疑虑,一切要看他自己的领悟能力,而且深层次的东西,也不方便讲给他听。不过事后,王晋却找来同样对他做法不理解的王虎谈心。
王晋对二哥的期望很大,王虎最近升为捕头后,也长了不少见识,现在,该是让他懂得更多“官场学问“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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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虎其实也早想和弟弟作一番“攀谈”,他对一向表现很理智的王晋此次的做法何止不理解,甚至是有些埋怨。他觉得王晋能取得现在这样“显赫”、“高贵”的地位,是付出了别人无法想像的无数努力和血汗,才幸运达到的结果,如果因为惹怒上司而前程有闪失,甚至丢官弃职,那可真太不值得了。
“大……,三郎,俺不相信你是因为可怜那柔弱女子而如此愚钝行事,告诉哥哥是什么原因?”王虎已习惯了在人前称呼“大人”,现在呼唤三郎还有些不自然。
王晋笑道:“二哥,兄弟要真的是可怜那王氏和浦贵一对悲苦有情人呢?”
“俺。。。不相信!”王虎摇头,弟弟虽在百姓口中名声甚好,但还没有成了这样的烂好人、迂腐子,而且暗地说句不好听的,三郎自当官后,可要比从前“狡猾”得多了。
“为什么不能呢?”王晋叹口气,难道自己在亲人眼里也是“铁石心肠”的印象?
顿了顿,他不再废话,接着问道:“二哥,你觉得宇文刺史是个什么样的人?”
王虎皱眉想了想,粗声道:“那么大的官,人家是咋个俺怎知道呢?俺也就是曾跟着你见过他两次,觉得好像挺严厉的。呵呵,其他的俺就不懂了。”
“二哥看人果然很准!宇文大人确实很严厉,这也是他被人称赞为‘忠直’、‘严肃’之官的原因之一,你觉得这样的人,他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下属?”
王虎愁眉苦脸地挠着头发,每当兄弟这样一问一答的时候,便是为自己“上课”的时候到了。他是个粗人,虽不是没有心计,但并不是太喜欢这种“弯弯曲曲”的东西,尤其是涉及到官场的那些乱七八糟玩意。
但王虎知道弟弟是为了自己好,而且做了一段时间“官”之后,他自我感觉还挺不错,不说其中的油水利益,就是披着那身“虎皮”后,别人对自己的敬重畏惧,就让他感觉非常“美妙”和受用。
于是,王虎按着弟弟导引的思路,苦苦想了半天后,恍然大悟道:“俺想到了,宇文刺史和三郎你很像,对属下都非常严厉,不喜欢那些拍马油滑之辈,而是喜欢踏踏实实干事的人才。比如王荣和温静比起来,你就更喜欢小温子一些,是吧?”
王晋赞赏地点点头,二哥能想到这里,已经非常不错,证明他这段时间,确实有将心思,放在观察和思考上来。不过他说的东西还不够,还是浅层次的表象,王晋补充道:“宇文大人的严厉之名,要远甚于我,这样性格的人,不仅对别人要求严格,对自己也不会放松。他喜欢人才不假,但如果有一件事情,能干的属下明知道宇文大人说的或者做的是错误的,而为了不忤逆上司,便违心地附和。结果,宇文大人后来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虽然依着他爱惜名声的性格,不可能再提及,但难免会因此对这个属下生出不满和失望的情绪。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但属下没有提醒,而是好像看笑话一样,看着自己一直错下去,他会将此当作莫大的羞辱,这对于一直要求自己很严格的宇文大人是很难接受的;另一方面,他对属下的严格,也不允许这样没有一点主见的软骨头继续成为自己信重的人才。”
兄弟的一番话,让王虎几乎听傻,呆呆地思考了半天,才似懂非懂地道:“可是三郎审理的这桩案子和宇文大人的性格又有什么关系?俺实在不明白,难道这桩案子中,宇文大人犯错了?”
“呵呵,他没有犯错,刚才那番话只是打个比方,说明他的性格是怎样?”王晋笑道:“但是宇文大人的性格确实和我审理的这桩案子,有重要的联系,如果不是他这种性格,此案也不会生出如此波折。”
“三郎快给俺讲讲。”王虎有了兴趣,猴急地催道。
沉默片刻,王晋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道:“二哥,我知道你喜爱听大书,可曾听过‘势’字一说?”
“可是士气?”王虎呵呵笑道。
王晋摇摇头,耐着性子给他讲道:“虽不是士气,但士气乃‘军势’之一面,也或可称之势。俗话说水有水势,人有人势,军有军势,把握‘势’者,便能百战不胜,不管是做人行事、还是水流冲激,或是行军作战,如能顺应世势,甚至掌控其‘势’,未开始,胜局已注定。”
王虎懵懂地点点头,有些明白,又有些茫然,王晋也没期望他听一遍便能了然于胸,继续说道:“二哥,你觉得我审理这桩案子的结果,到底是惹怒了宇文大人,还是更加受信于他?”
王虎撇撇嘴,觉得兄弟实在太小瞧自己的智慧,不满道:“那还用俺多嘴?宇文大人数次严厉驳斥你,你又不知进退,倔强地非要和他争个理儿,傻子都能看出他对你很不满。你瞧瞧,以前他三五日便要来一次文裕县,现在大半个月没来过了。”
王晋大笑,似乎一点都没感觉出王虎话语中的严峻性,微笑道:“二哥切勿只看眼前之势,我相信最多十日,宇文大人气消后,必定会赶来文裕县,且待我之热忱信任更甚从前。”
“俺可不相信。”
“罢了,现在说这话你肯定不信,咱们继续讲下去,你应该会有所明白。”王晋缓了缓道:“势之一道,千变万化,不仅因人而异、也因事而异,咱们便只说我和宇文大人之间的‘势’。先前,宇文大人待我厚重,不仅对县署的各项事务大力支持,私下,也对我非常之热情,并不以高位者盛气压人;而我王晋,从不妄自菲薄,自信以己能力,确实当得上宇文大人属下官吏之最为得力者。但我和他之关系,也仅仅如此。”
“如想更进一步,却又谈何容易?如武陵县令王寅之辈,溜须拍马,奉承巴结,直如跳梁小丑,但也未得宇文刺史多少信重,可见此人并不喜欢刻意钻营之辈。我又有何等奇法拉近彼此关系?”
“是啊,三郎有何妙着?”王虎不知不觉被弟弟话语中透露的紧迫气氛感染,急躁地问道。
王晋似乎也随着自己的叙述,陷入一种“自我催眠”的情形中,也许,他也正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将日思夜想的一些混乱思想整理一番。
“贪婪的人,以贪欲勾引;软弱的人,以恐吓畏惧对付;刚强的人,以刚强的缺点征服。人都有弱点,甚至,有时候能以对方的优点当成其弱点来图之。这便是控‘人势’的诀要。”王晋道:“你们一直以为我在浦氏一案中,为了同情嫌犯,不惜得罪上司,却是没明白‘势’之正反结合、相辅相成的道理。”
“俗言:正极而反。此案中,我以强硬态度,顶撞宇文刺史,外人或会以为我王晋失心疯,倔强愚蠢,虽然坚持法据情理,但得罪上司,实为不智,但同时,他们也会觉得我王晋不是那等懦弱、无能、见风使舵、贪恋官位之辈,纵有非议讥笑之语,对我名声却是大好;
而在宇文大人来说,也是万万想不到一向恭敬亲密之属下,会强硬顶撞自己,初始愤怒失望,此乃人之常情,不足为怪。待其冷静清醒之后,必会仔细思考自己得失,如察觉我并无故意顶撞之意,只是因为坚持己见而冒犯于他,不是存心挑战其权威,此前些许怒气,即刻便会烟消云散。”
王虎似懂非懂,茫然问道:“为何要故意惹怒他?那是为何?”
“二哥,话如讲得太透彻,未必能领悟其中道理,你还是自己多想想吧。”
讲到这里,王晋不准备也没必要说得太多。他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王虎之所以还未懂,不过是他一口气说了如此之多,王虎思维混乱之故,只需要冷静下来整理一番,便能明白其中内情。
人只有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会对一些事情记忆犹新,王晋故意刺激宇文成,原因也便在此。当愤怒过后,一向以“光明磊落”、“爱惜人才”、“气量宏伟”自居的宇文成,怎能不感慨王晋这样既有能力,又不会任何事情都一味盲目附和上司的属下之难能可贵。
当然,前提是他的愤怒没有超越理智的控制。要掌控“势”,必须明白“度”的道理和重要性。王晋需要的是以付出一小部分领导对自己恼怒的代价,来换取他过后更大的信任和看重,而不是意图挑战对方的容忍极限。如果王晋没有掌握好其中手段,太过惹怒宇文成,那反而会适得其反,得到相反的效果。
而让古真然疑惑的问题,便是王晋事先埋伏下的一记巧妙“伏笔”。依着王晋一向细心谨慎的办案风格,他怎会不知“小婚”之事?又如何会忘记在“禀帖”中写明如此重要其情?其实这些“疏忽”之事的目的,不过是故意让宇文成发现此“伏笔”而已。
如果没有挑出这根“小刺”,宇文成怎会轻易消去怒气?怎会得意洋洋飘飘然,觉得自己英明无比?王晋又怎能借故“退让”一步,让案子“圆满”地完结?
这个道理,就如同现代那些手段高明的官员,常用的一个计谋:故意在领导面前犯错,或疏忽一些无关紧要的“小枝节”,然后让领导“英明”地发现,从而证明领导的“伟大”。
王晋的方法,用得更为复杂一些,他是在激怒宇文成的情况下,对“小婚”之事没有点明、故作不知,便是为了给束手无策的宇文成“得意”和“惊喜”的机会。这样,既表明自己是一名有能力、且并不一味附和领导的“干吏”;又因为这样一个“迂回”手腕,让宇文成更有种“峰回路转”、“得意洋洋”的感觉,消除领导先前的怒气和埋怨。
不过,不能不说,王晋这个计策用得很“险”。为什么说“势”之变化,因人而异、因事而异呢?就是因为,如果没有把握掌控得了特定的“人”和“事”,可能对“势”的认识也会失之毫厘、相差千里,得到的结果或许便是你需要的反效果。
如果不是看准了宇文成的心理,王晋实在不敢冒这样的风险,即便是对于同一个人—宇文成,如果换成其他事情,比如切实危害到宇文成的利益或者严重违反他的原则问题,那王晋也会果断地放弃。
“度”的把握一定要恰当!
这也是历史上那些真正称得上“大智慧”的官员,常常犯颜直上,反而颇得“上位者”信重喜爱的重要之一。比如大唐开国元勋魏征,虽然他常常激怒李世民,但在一些关乎到李世民原则的事情上,并不会做“出头鸟”,因此虽常常给人“顶撞”“直谏”的印象,但实际上并没有将自己放在真正危险的地步;等到领导怒气消散,冷静下来后,反而得到更多的信任。
可能简单说一下,大家对魏征的“为官之道”还不是太明白,咱们可以举两个例子,来对照王晋的做法。
贞观前期,因为天下刚定,唐太宗一心图治,也是为了收买人心,于是颇能听进去逆耳的忠言,甚至还鼓励大臣们把不同于朝廷的意见勇敢地讲出来。此时,不仅魏征进谏的次数非常多,还有很多大臣都时不时地进谏,指出皇帝不恰当的行为,而唐太宗绝大部分都能听进去,并且对这些官员奖赏有加。
魏征因为“出身”不好(他原为东宫太子李世民哥哥的亲信手下),所以比起其他大臣来,更加钻研“为臣之道”。因此,当他看明白了“领导”现在雄心勃勃,迫切需要一个“纳谏”的好名声时,他便故意找机会进谏,甚至不惜强硬顶撞,巧妙地“逆龙鳞”,博取皇帝的欢心。
贞观八年(公元634年)十二月,在长孙皇后的撮合下,唐太宗准备聘一个姓郑的女子为**妃嫔,诏令已下,册封的使者也做好了出发准备。眼看一桩好事就要成了,可不识时务的魏征却出来阻拦。
魏征上表谏阻,说听闻郑氏过去曾和别人订婚,因此不能再嫁给皇帝。
唐太宗一听魏征阻拦便有些不满意,我是天下之主,我娶老婆,管你臣子什么事,你也竟敢不同意?
不过李世民表面显得很大度,耐心地听完后,脸上还显出惊讶的表情,暂时下令册封使免行,让有关人等去调查清楚再说。
此时,有那“七巧玲珑心”的人看出了唐太宗的不高兴,赶紧上奏反驳说:“说郑氏许配过别人,是没有明证的,现在册封的大礼已经施行,不可中途而废,免得让天下人笑话。”
说实话,官场之中的人才确实很多,“玲珑心大臣”刚表过忠心,有那更会来事的官员已经将郑氏的祖宗十八代查了个底儿清,并找到了传说和郑氏有婚约的男方,世家大族陆爽,并让这个“未婚夫”亲自上表说自己其实并没有和郑氏女订婚。
可惜李世民一听对方竟然是世家之人,心里便嘀咕起来,因为他最近正使着劲儿一面暗地打压世族,一面还做出拉拢的姿态,如果此事为真,自己强纳郑氏女,不免授人口舌,不利于天下的“安定和谐”。
于是,唐太宗好脾气地问魏征:“众大臣劝我继续,可能是为了迎合我,可是为什么陆爽本人也这么说呢?”
魏征答道:“他怕陛下表面上放弃,但暗地里找茬收拾他啊,不得不如此。”
太宗笑了,认为他说得有道理,或者说是要借魏征这个“台阶”下,于是大度地撤销了结婚仪式,还赏赐了魏征不少布帛钱物。
魏征虽然以“直谏”扬名,并最终升为宰相,但他这个人很乖巧,并不是事事都和皇帝对着干,他也看时机和事情轻重,这便是“因事而异”。
比如大臣萧瑀向唐太宗提过一个建议:效法夏商周,把大唐的疆土分封给各位皇子,说那样才会长治久安。太宗对这个想法很感兴趣,从此就象着迷了一样总想这么干。但只要是有理智的朝官,都知道萧瑀的这个提议无疑是食古不化,明显会损害大唐的统治。
于是,房玄龄、杜如晦等大臣竭力反对。但不知道李世民出于什么考虑,会如此感兴趣,虽然几乎每次都因群臣的反对而罢休,但还时不时提出分封诸王。后来还因为这件事,和宰相房玄龄闹矛盾,结果这位老臣只得含着老泪罢官辞职。
这些争论的过程中,魏征一直没有跟着凑热闹,而且在看到比自己资历深得多的老房也被免职撵回家去后,他敏锐地觉得太宗已经变了。
魏征深知道自己没有立过多大功劳,只是以辩说和进谏而身居高位,他也知道自己得罪了不少人,而且,唐太宗享国日久,已经不像以前那样积极纳谏了,对臣下的进谏已经越来越没有耐心。魏征在这种情况下,知道再那样下去自己会比较危险了,于是明智地以“眼病”为由,上表请求让位。最后,唐太宗虽然不舍,还是准了他的奏,让魏征回家颐养天年。
魏征的这番作为,便是“因人而异”,虽然“上位者”还是李世民,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掌握“势”,而又能知进退,魏征能成为大唐开国勋臣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善始善终的人之一,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王晋的手段,虽然远没有达到魏征那样灵变的地步,对“势”的把握也没有魏征敏锐,但是不可否认,他已经渐渐成熟起来,对一些更高层次的官场学问和人性,也有了一定掌握。
“叔侄通奸案”,王晋坚持轻判,刺史几次驳回,两人皆传为美名。王晋以“刚直”的名声传遍附近数州县,宇文成也博得了“公正严肃”、“明察秋毫”的美誉。更让人们惊讶的是,此次冲突后,两人的关系却并没有如外界预料的那般对立、矛盾、冲突。“刺史”宇文成反而更加看重“文裕县令”王晋,淳朴的老百姓不禁感叹刺史大人真是好气度,清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