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晋负责的工作,“督察”驿站只是其中一部分,最重要的还是“迎来送往”、“吃喝接待”。
根据朝廷制度,凡是和“公事”有关的人员行程,都可以借助免费的沿途官驿食宿,比如官员的赴任、卸任、转迁等等,当然制度是死的,没有强有力的监管下,这种制度也不免出现了可堪利用的漏洞,于是一些达官贵人常常借助“公务”的名义,免费在驿站停留住宿,浪费国家资源。
王晋上任不过半个月,已经有了切深的体会,每日古陶驿迎来送往的众多“公务之员”中,有一多半乃是行私利的家伙,甚至还有些官员拖家带口地住在驿站,若要问目的地,却是带了家眷行旅行之便。
耗费政府钱财无数,却满足了个人私欲,而且这种行为几乎是官场公开的秘密,王晋初始还愤恨不已,过了些时间也便麻木,没有能力改变这种“腐坏陋俗”的情况下,还是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吧。
可惜,就是自己负责的那一摊子事,也不是很顺心,原因不是出在“贵客”上面,依着王晋的精明手腕,把那些官员接待得喜笑颜开水平还是足够的,不顺心的地方是出在“财务”上。
前面说过,王晋虽为“接待主官”,但却失去了经济大权,一切开支花费,必须先得到县衙的盖印才算“合法”。而从古陶驿往返县署寻得审核,不免耽搁了太多时间,有些急事起来,更是让人慌乱,最要命的还是那位执掌印章的书吏李实。
这个“行主簿事”大人,平日看似极其热情豪爽,但接触久了,却发现他在钱物上却是一个非常抠门苛刻的人。
王晋曾听闻过他“贪污敛财”的风声,这先不提,你私下贪婪,不要影响工作,李书吏倒好,把公家的钱也看成了自己的私有物,每当有钱物进入县库便会喜笑颜开,如果想从县库中支取银钱,那他便会给你黑脸子看,不管你说得再紧急动情,磨蹭半天就是不肯签字。
推拖到最后,即便是通过了,给你支取的钱物往往是打了一半折扣。因为这个缘故,王晋在古陶驿款待“过客”时,经常遇到捉襟见肘的情形,虽然他算是一位八面玲珑的陪客,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些尊贵的客人不免唠叨两句:平遥署待客不热情啊!
不要小看这心存不满的几句念叨,官场宦游,谁知道明天谁富谁贵?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再和这些贵人打交道?官员们心中对你产生了恶劣的印象,便有了先入为主的排斥观念,以后再“亲近”便很难了。
基于这样的问题,王晋曾返回县署“质问”过李实。有些事情不得不忍,但有些事情绝不可忍,不管你李实是否存心,也不管你解释对别人的用度同样把关很严,你如此苛刻拖延,便是阻碍了我的工作,便是让“贵客”不满,便是存心让“本县政府”背黑锅。
王晋是朝廷任命的“主簿”,身份压他一头,所质问的又是理直气壮,于情于理都合乎规矩,李实无法反驳,只得委屈地大叫冤枉,说县库钱物支取是县令李翱大人特命自己负责审核工作,必须严格,但有出入短缺,唯自己是问,所以小心翼翼,不敢有差错,还请王大人多多理解,并对王晋保证,以后凡是王大人处用度,一律以最快速度审核放行。
于是,王晋便领教了李实的“两面三刀”。回到古陶驿后,李实对驿站的用度继续拖延克扣,完全把自己当日的承诺当了****。
恰好,这日驿站迎来了一位朝廷重臣—“左谏议大夫”王常。王大人刚从肃州“视察”回来,临时改道,途径平遥驿路返回长安,在古陶驿吃晚饭的时候,突然想吃一些新鲜的小鲤鱼。
鲤鱼好寻,但要做好这顿菜可不容易,驿站的厨子平时哄哄小官吏还行,如要伺候好“身宽体胖”的王大人,可能还差点,王晋从驿丞杨守口中知道汾州城有处酒楼善烹鱼膳,于是决定派人快马加鞭前往定制此鱼并购买几坛好酒,偏偏支取钱银的时候,才发觉两天前从县库拿来的已经花完了。
王晋心中暗骂该死,幸好他不是个拘泥迂腐的人,马上拿出自己的钱交给小吏让他赶紧去汾州购买菜肴,然后再派出“铺司”金牛角去往县署支取钱物,并告诉县令李翱,王常大人可是路过咱们平遥县了,您看着办。
金牛角一路快马,杀入平遥县署,结果却没找到县令大人,一问才知道原来这两日李大人和县丞王谦大人“下乡”视察民田去了,再找到“行主簿事”李实索要钱物,李实却托推说今日天已太晚,为安全计,县库不准开启,明日再来申要吧。
金牛角是个老实人,既不懂和李实讨价还价、磨蹭索要,一听对方不批钱,转身就走,然后又谨记着王大人吩咐的时候,只说要把王常大人的事情告诉李县令,并没说要同告李实,于是什么都没说,便回了古陶驿。
王晋一听金牛角的回报,便直觉这是一个等待许久的机会,呵呵笑着夸奖了气喘吁吁的金牛角几句,然后等他休息了一会后,再次让他前往县署寻找李实,解决钱物问题,并叮嘱他不得透露王常大人的事情。
这一次,金牛角再次无功而返,惭愧地向王晋述说自己被李实一顿臭骂的经过,好在王大人很是宽容,并没有责备他,甚至还温和地安慰了他两句。
此时,到汾州买酒菜的小吏也已经赶回,在王晋的陪同下,王常大人很是舒坦地吃了一顿烹鱼宴,老头感慨说肃州那地方太是艰苦,自己在那呆了半月,几乎连酒肉的滋味都忘掉了,这鱼做得真是美味啊!
王晋全程陪同王老头吃完晚饭,宴席上话语不多,他能看出这个老头是那种“自命清官”的固执家伙,夸夸其谈也许反而会引起反感,只是恭敬地陪着酒,恭敬地答着老头的问话,间中巧妙地描述一番本驿站的工作情况,通过不多的几句话,没有对自己太多的赞誉,没有不着边际的夸张,只是实事求是地称述,却已让王常感觉到古陶驿政务中一些非常好的点子和措施的精明之处,更让老头欣赏的是,这个年轻人不浮躁不油滑,做工作很踏实,是个实干的能吏。
吃罢晚宴,王常在侍从的照顾下,进了驿舍上厅歇息,王晋再次把金牛角叫来,然后吩咐他第三次去县署申领钱物,愣头愣脑的金牛角有些迷惑但不敢多问,大力点点头,上马去了。
金牛角再次进了县署,吼着大嗓门叫醒了已经入睡的李实,李书吏火大地几乎想抽这愣头青几耳光,怒道:什么十万火急?今天这钱物就是能从县库取出,也不会给你们古陶驿,快滚蛋!
于是,金牛角又灰溜溜地回到了驿站,所幸,王大人再没有派他继续前去县署受罪。
第二日,王常大人一行离开了古陶驿,走的时候,平遥县令依然没有出现,老大人遗憾地摇摇头,他的脸上不免带了些怒意,王晋理解老头的心情,像王常这般地位的人,需要的当然已不是李翱来巴巴送一份厚礼,而只是一种受人尊敬的精神愉悦。
等到李翱回来的时候,王晋专门赶回县署,向他禀告了此事,不过他的说法是,王常大人严令不让泄露自己的行踪,所以他只能派遣金牛角来向县令秘密禀告,可惜李翱不在,所以也不敢告诉其他人。
当然,他此番的用意不只是来向李翱显示“亲近”,接着王晋说出了重点:王常大人怎么怎么地想要吃些鱼宴,正好驿站中钱银告无,焦急下他派人三次来县署申领,都被李实拒绝,如果最后不是驿站众人凑了点钱垫上,恐怕等得不耐的王老大人会大发脾气,就是这样,老大人对本县的评价肯定不是很好,希望李大人能尽快帮忙解决驿站的经济问题,避免以后再出现这样的不好情况。
李翱听了大怒,马上把李实叫来,询问情况,李实看到县令脸色铁青,心中已暗叫不妙,再听得李翱的训话,只得支支吾吾承认了自己确实没有给古陶驿支取钱物,可当时确实是不知道驿站中有“贵客”驾临,只是谨记县君大人对自己的栽培和期望,严守把关,不让县库出问题,一心为公下才犯了错误。
李实说得动情,痛哭流涕,悔不当初,可能是考虑到他从前作出的颇大功绩,李翱竟然没有对他太过责罚,只是罚了他三个月俸禄;然后,又笑眯眯地安抚了一下“化解危机”的王晋,肯定了他近期的工作成绩,并隐约透露出将托付给他更多重任的意思。
李实闻言,面色开始不自然起来,重任?重任不就是权利嘛,现在几个领导已经把所有职权都瓜分干净,如果要再给王晋权利,当然只有从他们手中剥取了。
李实,听到老夫的话乎?这次暂且饶过你,以后如果再犯,绝不轻绕!李翱严厉地说道。
李实赶忙装出一脸悔恨,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诚恳地向王晋保证以后驿站用度,绝对绝对不会怠慢。
王晋也是一副很真诚的表情,连声说李大人一片公心、无心犯错,王某哪敢怪罪,这次的事算是误会,希望以后大家同心协力,共同把本县政务治理好。
李翱见两人没有生出多少芥蒂,才放下心来,他的原则是,属下之间应该有点小矛盾,但不能太激烈尖锐,否则会影响今后的工作。
等到微笑的李翱一转身,李实老实厚道的面容立马变得狰狞恼怒,恶狠狠地看向王晋,王晋哪会惧他,呵呵微笑着,眼中射出的目光却更为冰冷。
这一次没有击倒李实,是自己失算了,一是没有料到李翱并不是太重视朝廷大员对平遥主官的看法;第二便是低估了李实在李翱心中的地位。
王晋知道撕破脸后,李实肯定不会轻易罢休,可惜,他也没有放过对方的打算,只要让他抓住机会,后续的攻击,将不会有丝毫停息地打击对方,王晋信奉一句话:先下手者为强!他不会给李实太多的时间去寻找自己的把柄。
这样的激烈矛盾,当然不只是因为一个“经济权问题”,此事说来,还要从前几日王晋和郑元伯的一次喝酒谈起。
那日,本州“录事参军事”于宏大人驾临本县“视察”工作,除了专职“陪官”王晋外,县署还派了“法曹”郑元伯来陪宴。
郑元伯和王晋的关系已不像一个多月前刚认识的时候那么尴尬,郑是个要面子的老头,而王晋的为人向来是谦虚恭谨,并不因高一级的品秩目中无人,相反,两人数次相处,王晋对郑元伯都非常尊敬谦让,这让老头感觉很有面子,因此也对王晋生出了些好感。
这日两人陪着于宏大人喝酒,不想于宏却是个酒中软虫,不过三杯已经醉倒在桌,让下人扶他下去休息后,王晋和郑元伯相视笑笑,少了外人在场便少了局促,两人干脆你碰我一杯,我敬你一杯地喝了起来。
喝到一半,谈性甚佳的郑元伯便滔滔不绝起来,为王晋讲解些他不熟悉不清楚的县署中事,就是这样一说,他口无遮拦地说出当日之所以对王晋敌视,便是因为听了书吏李实的挑拨话,担心王晋上任后,剥夺了自己的职权。
其实这一点,王晋早猜到了一些,当日李实在自己面前诽谤郑元伯“揽权”,便是有相互挑拨的意思,目的不外是让自己这个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的“菜鸟”,和郑元伯对抗一场,他嘛,自然是两边讨好,坐收渔翁之利,可惜这种粗浅的手段,在后世那是官场中已经玩剩的手段。
当然,能从郑元伯口中证实一下,不仅对李实的险恶用心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最难得的还是确认了郑元伯此人,并不是有意和自己“作对”,不是别有意图,这让对县署众官一直琢磨不透的王晋,有了巨大的收获:众人并不是“一条心”。
正是有了这番认识,王晋才会利用王常的机会,打击李实,虽然没有真正成功,但王晋也再不是像刚来时那样,顾忌重重、束手束脚,不敢有还手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