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司”的令史们还算热情地接待了王晋,一位“员外郎”亲自出面为他介绍了述职的程序,然后由一位“书令史”带着他按照严格的步骤,一一将程序完成。
这些程序,多是为防范有人冒名顶替而作的检查和核对,因为地方官员数年一次大述职,述职完后,要面临重新分配工作,所以到时候往往会发给新的“官员告身”,如果这些“告身”被不法之徒冒名获取,将会给朝廷带来很大的麻烦和不可预测性。
验证的办法,第一步是调出存放在吏部档案库中的官员个人履历,也就是王晋等人当年参加诠试时,吏部为他们每人所做的“行状”:里面有个人的乡贯户籍、三代名衔、家口年齿、出身履历,科考成绩,铨试优劣等等,其中,对于此时检查最重要的是官员的容貌特征描述,如云“长身品紫棠(肤色),有髭须,大眼,面有若干痕”,或云“短小无髭,眼小,面无斑痕”,再或云:“面白无须,两眼突出”。将这些重要的外貌特征和本人一核对,如果看不出什么大问题,那就算通过了第一步骤,进入下一关。
第二道关是让官员回答问题。负责考核的“令史”会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是“行状”中记录的东西,有些是这几年任职中,经历过的事情,可以看出,这一关的目的还是核对身份,以确保不会出现错误。不过世界上的事很难有万无一失,尤其是对于咨询不发达的古代,出现官员冒名顶替并最终成功的例子,也不是一个两个。
过了这一关,官员的身份也就大体上核对完成,然后就是让王晋进行“小诠考”,也就是检查一下为官几年来,你的学识、能力有没有懈怠、有没有长进,有些人一当官,便得意忘形、忘乎所以,以前的学问扔了,当官后也没有掌握业务能力,结果一被测试,却是百无一用,这样的官员,即便“评定文书”中夸奖得如何之好,也是要被刷下来的。当然,在崇尚“人治”的政治制度下,这个表面严格的规定,施行不久就往往流于形式。
既然“诠考”前面加个“小”字,自然是和当初的复杂“诠试”不尽相同,“身、言、书、判”四项中,只考“书”项,一般是“主考令史”随便拟个题目,让官员就为官数年来的感悟、心得、体会,临场发挥写一篇围绕这个题目的文章。这种考试,既考官员的应变能力,更考究官员的实际治政能力,肚里没有货,吹也是吹不出来的。
很显然,高九渊在吏部还是很有人缘的,那个“主考令史”看罢王晋的“评定文书”,便拟了个与他政绩评核中最优秀的一项有关的考题。笔墨纸砚由小吏奉上,王晋面色端正,略一思索,便挥毫而就,“主考令史”看过后,不禁点头称是:这王某人所做,确实是言之有味、切中厉害的好文章。
考试结束,今日述职也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步骤:填写“脚色”。
“脚色”类似“行状”,也是个人履历的俗称,不过和“行状”不同的是,“行状”是个人的“起始记录档案”,而“脚色”是数年一填写,对于那些“一年三迁”的幸运儿,很可能是一年数填写,而且“脚色”是由官员个人填写,然后交给吏部有司保管。
“脚色”,大概含有“你是什么角色”的意思,上面有多种项目,如姓名、籍贯、年龄、出身、社会关系、政治面貌,有无奖惩记录等。其中,奖惩记录是最重要的,如系“惩类”,又得说明哪些是属于工作上的错误,哪些是属于品行上的问题,哪些是属于政治上站错队的性质。任满候选的人,都得老老实实地把“考核评语”填写在“脚色”上。
述职完成后,那位“员外郎”再次出现,告诉王晋,回去耐心等待朝廷旨授。王晋知道这是正常程序,吏部司及整个吏部,并没有对七品及以上官员的任命权利,他们通常所做的,只是将优秀的候选官员名单,上交给中书、门下两省,最后由政事堂宰相及天子,裁决官员升迁任免。
所以,这需要一个过程,急也是急不来的,因此王晋笑着向这位“员外郎”道谢后,告辞离去。
接下来几天,王晋准备拜访一下好友及几位师长、前辈。
他首先去了自己的座师及数次出手帮助自己的恩人—窦昭府邸,窦昭现在挂了个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的荣衔,所以府邸门口是禁止行人驰马而过的,到了这里,甭管你是皇亲国戚、还是亲王尊贵,都得下马表示尊敬。
王晋和随从王翼牵着马儿走到门口,只见几个挺胸叠肚,指手画脚的门人坐在大门上,说东谈西,王翼上前微笑道:“几位大哥请了,洪州王晋欲拜见恩师道真公,还请大哥们帮递个帖子。”
说完,一张拜帖下面夹着两吊铜钱,递了过去。
几个门人顿时喜笑颜开,遇到这种会来事的主,就是让人心情愉快,于是马上道:“贵客请门房歇息,小人马上去给你禀报。”
不一会,进去禀报的门人带回一位衣着锦绣的中年人,正是王晋曾见过的那位窦府管家。管家对王晋印象还挺深,这些主人身边的红人都是机灵应变之辈,什么人得主人重视、什么人惹主人讨厌,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要巴结,都是看得一清二楚,从刚才老爷知悉这位王官人上门拜访的高兴神情,他自然知道眼前这位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
管家热情地笑道:“王大人驾到,我们老爷非常高兴呢,现在正在沐香更衣,请贵客先到书房喝杯热茶,请!”
王晋不敢怠慢,对这位家奴身份的管家依然是恭敬地施了一礼,微笑道:“那就有劳大管家了,您老先请。”
管家呵呵笑着,当前带路,王晋两人跟随在后,不一会,来到窦府专门用来会见尊贵客人的西书房,王翼自留在门外等候。
进入房内,管家热情地请王晋坐下,然后吩咐清秀的小婢女端上煮沸的香茶,又怕王晋一个人坐着闲闷,陪着他说了一会话,直到外面有小仆通知:老爷过来了。
王晋闻言,忙迎到门口,恭敬地半躬着身子迎接恩师,窦昭一身华服,面带笑容地走了进来,慈祥地对他道:“青云,自并州来京,一千三百里,可辛苦乎?”
王晋恭声道:“欲见恩师,心情激动,不觉辛苦。恩师大人在上,请受学生一拜。”说完,恭敬地扶窦昭坐在上位,大礼跪拜而下。
窦昭也不和他客气,高高兴兴地受了,在这个极重师长的时代,叩拜磕头之礼,本也寻常,可王青云便能做得这般真诚,这般自然,让受者心情愉悦地感觉自己很受尊重。
施礼完毕,王晋长身而起,潇洒地坐了下来,窦昭暗暗点头,感觉这位得意门生渐渐有了些豁达广度的风仪,这是心中涵养的外在表现,已完全脱去当日初见时的青涩和不尚自信。
窦昭打量王晋的同时,王晋也目光饱含尊敬地看着自己的座师,数年不见,窦昭的面容有些清减,毕竟是将近六旬的老人,如果不是锦衣玉食地保养着,恐怕会更见苍老。想到这里,王晋思念起了家中的老夫母,这次上京侯任,因为赶得匆忙(官员述职有时间限制),加上南北距离实在遥远,竟然无缘回去看望爹娘,自己不孝如此,想起来实在惭愧不能自抑。
而在对面窦昭的眼中,王晋神情先是恭敬,而后显出一丝难以掩饰的伤心和惭愧,于是疑虑问道:“青云何故如此悲伤?”
王晋心情激动,仓促被问及下,眼泛泪花,照实说道:“不敢隐瞒老大人,晋刚才看到恩师面容些许清减,心中实在担忧,及至想到家中老父也已垂垂老矣,而学生为自己私,既不能侍奉恩师于座下,又不能奉养爹娘以堂前,实为不忠不孝,所以惭愧至极、羞愧落泪。”
窦昭闻言,不禁很是感慨,他年轻的时候,曾和韩三原、元律师两人在终南山立志修道,人称“终南三友”。结果老母病逝,他也没有来得及赶回去见母亲最后一面,后来身入仕途后,一路青云直上,做到了万万人羡慕尊敬的三品之官,却终究没有机会补偿一二孝道,心中未尝没有惭愧遗憾之情,今日被王晋一番话,重新勾起往日记忆,感叹的同时,对这个学生的感情,也更加复杂起来。
“青云,可去吏部报道?”沉默了一会,窦昭收拾心情,岔开了话题。
王晋也知道今日不是感伤之时,于是强装欢笑道:“已去过了,幸有一挚友帮忙,事情办得很顺利。”然后将述职的过程,大致和窦昭讲了下。
“好,那就耐心等待朝廷任命吧。”窦昭说完,觉得年轻人或许会心急难耐,于是安慰道:“青云,以你资历,此正当朝廷用人之际,想来将或接受重任,切勿急躁,这几日就在长安城访朋会友一番吧。”
王晋恭声称是,又觉得刚才自己失态可能影响老人的心情,于是开始挑些窦昭喜欢的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之道,或阐述己见,或好奇询问,渐渐勾起窦昭的兴趣,不一会,老人已滔滔不绝地为自己的门生,开始讲解起厚积一生的对此类事物的知识和感悟。
窦昭此人,虽在偶然的机会中,身入仕途,其本身却是一个淡薄政治之人,他以潇洒、逍遥、才学之名称誉京城,爱好诗词书画、香茶、名曲,自得其乐。如果换成有人欲和他谈论治国方针、为官之道,那是丝毫也提不起半点兴趣,而王晋投其所好,再加本身也有点才学,言语更是能点到其心中痒痒处,窦昭不禁讲得兴高采烈、忘乎所以。
当窦昭讲到自己最喜欢的书画之道时,王晋哎呀一声,想起了最重要的事情:自己竟然险些忘记了给座师的礼物。于是,笑着对窦昭说明情况,唤门外守候的王翼进来,从他携带的包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副画轴,在书房正中央的桦木大桌上缓缓铺开。
随着画轴的慢慢展开,一副诗意画的全景渐渐显露在两人眼中。画中,明月在一角照耀,占据大半地方的是大片的修竹幽篁,在夜月的照耀下,似乎能看到翠绿的光辉,在幽幽的竹林半掩处,一位长衫儒服衣带飘飘如仙人的雅士,正端坐在地上,抚琴独啸,背后丛竹修篁间隐约透露出馆舍檐角,显示“竹林深处有人家”的寂静飘渺之感。
窦昭目光灼灼地看着画卷,久久无语,半响,才缓缓吟出画卷上角的小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好画,好诗,诗好,画更好。”
他目光下移,看到画卷左下角署名为“云水贪僧”,不禁叹笑道:“果然是这位高僧手笔,‘修竹气同贤者静’,这是他的胸中之竹,也只有他那种放逸情怀的心胸才能画出如此意境之美。哎,老夫浸研半生画技,不可谓心血倾耗,可在真人面前,也只能无奈藏拙,人自有天分才学,看来终是强求不得,不可强求呀!”
王晋想了想,有些不同意窦昭的想法道:“黄檗禅师的画,学生也认为是精品佳作,不过他的作品重之飘逸,虽得自然之美,却和恩师的厚重之态不同,只可说,各善所长、各有千秋吧。”
这几句话,王晋说得虽然不是太专业,不过窦昭还是听得很高兴,哈哈笑道:“能被青云将老夫和云水僧相提并论,不管如何,老夫也该满足,哈哈,这幅画就却之不恭收了。”
王晋也笑道:“恩师受礼,学生不亦乐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