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上三里,在燕京没有人是不知道的。但凡谁家娶媳妇嫁闺女,过年过节要为家里人添置新衣,都会到上三里来,这里的多福街、胭脂巷、司正街更是大大的有名。
多福街聚集了燕京城里所有老字号的绸缎铺子,胭脂巷则以卖女人的胭脂水粉而闻名,司正街原先有几家当铺,后来不知怎么的,沿街开起了越来越多的首饰铺子,倒把当铺给挤了出去,直到闻名南燕的福生记和凤祥银楼把自己的总店迁到了司正街后,在燕京要买金银首饰,除了司正街,再不做第二处想。
两人先到了多福街,见此处果然热闹非常,街边的绸缎铺子一家挨着一家,燕京城里新过门的小媳妇、未出阁的大闺女、各府里管事的媳妇婆子、挑着点心担子沿街叫卖的小贩、卖茶水的小摊子、替人送货的挑担儿,直把不宽的街面挤得落不下脚,各铺子的伙计抱着新货在店门口的吆喝声此起彼落。
萧冲走在薛瑶的前面,几乎是为她挤出一条路来,他见周围人来人往,便伸手牵住薛瑶的手,悄声笑道:“人多,可别走散了,你对这儿又不熟……”
薛瑶羞红了脸低下头,见自己宽大的袖子正好将两人的手遮住,匆匆一眼并看不出来,也就由着他去了。
两人一间铺子一间铺子地逛着,萧冲在她耳边笑道:“这是蜀锦,这是苏缎,这是织金的妆花罗……居然还有织金的妆花纱,在民间当真难得一见……这种双层锦,竟然满绣着苏绣,也算难得了……”
薛瑶斜睨了他一眼,悄声笑道:“你怎么都知道得这样清楚?若是让认得你的人听见,还当你这一年多去跑单帮做绸缎生意去了。”
萧冲也是笑个不停,随即轻声道:“你忘了白六爷也有绸缎铺子?我曾陪他打理过,自然知道得多些。这些倒罢了,那些成衣铺子,花样和颜色都是每年不重样儿的,你身上的湖水绿,去年还时新,今年倒是银红、大红、玫瑰红还多些……”
正说着,瞧见前面有几间铺面打通了的大铺子,里面的人挨挨擦擦,只见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萧冲便摇头笑道:“这么多人,白六爷的生意好得很哪,看样子是不用咱俩再去捧场……”
薛瑶也跟着笑。铺子里的人大都认识,他俩自是不愿节外生枝,便走进隔了几家铺面的另一家大铺子。
掌柜从摆满了锦、罗、丝、妆花、织金的柜台后走出来殷勤侍候。
“这位爷,这位姑娘,您是要制女衣还是制男衣的衣料?我们都是从直贡大内的机织房进的货,手艺都是顶尖儿的,花色也是当下最流行的花样。”
薛瑶扫了一眼,笑道:“那就捡当下最时新的好料子出来瞧瞧。”
掌柜的将他们上上下下打量了两眼,笑容越发恭敬了起来:“这位爷,姑娘,请里边坐,容小的挑些衣料给您看看。”
两人走进里间,早有伙计奉上茶来,薛瑶把自己和萧冲身上的衣服看了看,摇头笑道:“这些衣服的料子都是直贡大内的,倒底在别人面前露了底。”
萧冲见她满脸晕红,脸上都是细汗,把手里的茶吹了吹,推到她的面前笑道:“喝水罢。没想到天气这般热,再要逛街,也要等立秋之后了。”
说话间,伙计已把衣料送到里间,在小几上一一摆开,薛瑶仔细看了看,挑自己看得上眼的,竟把缂丝、锦、罗、纱、妆花缎等,每种花样各色各选了五六匹,低声问萧冲喜不喜欢,萧冲只是笑:“本是来给你挑衣服料子,你喜欢便是,问我做什么?”
薛瑶静了一会,方凑近萧冲耳边笑道:“这次却不是为我,是为你将来的媳妇儿选呢,不问你却问谁去!皇上为你挑了个好丈人,就只等下旨赐婚了。”
萧冲没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手里的杯盖,半晌才问:“是谁?”
薛瑶见周围的伙计都没留意,又站得远,便悄声笑道:“内阁首辅,姚定邦。”
萧冲嗯了一声,长长久久地看着手里的杯盖,那上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花纹,竟让他看得这般出神。
薛瑶懊恼地摇了摇头。哪里不好说,偏偏拣在大街上的铺子里说!方才一个没忍住,竟然就这样说了出来。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萧冲的脸色。那张俊美的脸神色平静,眼里淡而无波,这么说,他就是这样接受了这门婚事?
或者,你希望他会是怎样的反应?
薛瑶恨恨地暗暗掐了自己一把。
如果,昨夜她不是牵挂他睡得如何,她就不会去给他擦汗,也就不会看见萧冲背上那些狰狞的伤痕。如果萧冲再晚回来一段日子,那些伤痕便已看不见任何痕迹,就象从来没有受过伤一样,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萧冲曾受过怎样的伤害。
薛瑶在院子里的紫藤下坐了整整一夜。风从凝芳院不远处的湖面上吹来,带着凉意,她的汗却没怎么停过。
尖锐的疼痛已然淡去,胸腔里弥漫着淡淡的痛意。好似什么也没想,又好似想了很多事情。如果在这之前,她对萧冲的婚事还有些别扭的话,那么此时她唯一强烈的愿望,就是要让萧冲和姚家结亲。
姚家权大势大,各种关系网错综盘结,就是安王和秦王也要忌惮几分。有了首辅做靠山,萧冲以后的路自然会走得比现在轻松很多。
姚家大小姐虽然脾气坏些,但以萧冲的人品性情,降她应是不难。
萧冲象极了他父亲萧宇宣的性子,是那种看起来温润如玉,骨子里实则刚硬倔强的人。
以前萧宇宣那样宠爱太子妃,为了她没有纳过一个侧妃,可无论太子妃是媚意逢迎还是大发娇嗔,萧宇宣宁可从东宫库房里每月拨给梅府一千两银子,也没有答应让太子妃的兄弟进户部。
至于她自己的去处,她已想得明白。
等到萧冲完了婚,她就离开清平王府,带着凝翠和春嬷嬷泛舟江湖,踏遍南燕和西秦的山山水水,完成自己娘亲生前的愿望。
将来春嬷嬷年纪再大些,她再找个四季如春山青水秀的地方住下来,为春嬷嬷养老送终。
萧冲终于放下手里的杯子站起来,淡淡道:“走吧,还要给你看首饰去呢。”
薛瑶看了看眼前几乎堆成一座小山的衣料,留下一张银票,匆匆写下地址,让店里的伙计给送到清平王府去。掌柜向纸条上扫了一眼,看向他们的眼神越发恭敬起来。
两人走在街上,萧冲紧紧牵着薛瑶的手,两人手心里都是汗水,薛瑶最终站在一处卖西瓜的小摊前,向着萧冲笑道:“我渴了。”
如血的夕阳映着薛瑶明媚的笑容,黑瞳深处犹带着一抹不自知的雀跃神情,萧冲看着她,默默从怀里掏出一锭碎银,递到摊主面前。
摊主看着眼前的银子,为难道:“客人,你就把我这里的西瓜都买走,也不值这锭银子。小的哪有那些散碎银两找给您?”
萧冲一摸身上,并没有散碎铜钱,便指了指他摊上的粗瓷碗,笑道:“你把瓜瓤切碎,装在这个碗里给我们带走,银子就不用找了。”
摊主不禁大喜。眼前的碎银足有二两有余,自己卖上一个月也未必能赚到这么多银子,一个粗瓷碗又值几个钱?他手脚麻利地挑了几个极好的西瓜,将瓤心剜下切块,薛瑶已忍不住拣了一块,果然入口极甜,她喜得眯着眼睛,用小刀挑了一块放在萧冲面前,萧冲张嘴任她放进嘴里。
薛瑶捧着装满西瓜的大碗走在前面,突然一阵骚乱,萧冲紧赶几步,牵住薛瑶的手,挡在她的面前。
不远处是多福街上唯一的一座酒楼,酒楼前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故,一时间人山人海,几个蓄长须文士打扮的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满脸激愤之色,一人边走边摇头叹道:“和尚也能进酒楼喝酒吃肉,这年头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薛瑶和萧冲相视一笑,两人哪里想凑这个热闹,正要找地方绕过去,忽听人群中一人大声叫道:“你们燕国人也忒不讲道理,谁说头发短就一定是和尚那秃……”说最后几个字已是模糊不清,显然已被别人捂住了嘴巴。
这个声音听起来倒是耳熟,萧冲一愣,拉着薛瑶奋力挤进了人群。
只听另一人陪笑道:“我兄弟为人憨实,并非刻意得罪,这位僧官千万莫恼。只因我兄弟二人头上……这个……生疮,才剃光了头发,绝非僧人。”
有人冷笑道:“听你们口音,原不是我大燕人,进燕京可有路引?”
这两人原是听人说燕京乃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趁夜色悄悄潜了进来,原想逗留数日后再往别处,哪有什么路引?见眼前这个官员声色俱厉,正要想个什么法子蒙混了过去,忽听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阿辉,阿强,我在家中已等你们数日,怎么今日才到,还惹出这些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