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燕宣正二十八年,冬至。
凛冽的北风刮了一天一夜,天空铅云密布,层层叠叠地向着燕京城直压下来。
冷霞宫偏殿内的一处厢房里,一灯如豆,从缝隙里灌进来的冷风吹得火苗摇摇欲灭,映得床边绿衣少女的脸晦暗不明。
床上少年盖着厚厚的棉被,呼吸轻细和缓,显见睡得正熟,一张白玉般的脸透着绯红,精致的五官好似画上去的一般,如黛眉间,有一点淡淡的朱砂痣,黑亮的头发铺在枕间,越发衬出那张脸如新月散发出淡淡柔润的光华。
鼻间是昨日糊窗时留下的浆糊味,屋内滴水成冰,少女坐了良久,身体早已冻得发僵,搭在少年脉门的两只手指更是冷得失去了知觉。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走近,有人啪啪地拍着房门,小宦官苏秦打着哈欠,还带着困意的声音依然又尖又细:“薛姑娘,你起来了没?乌公公叫你赶紧收拾停当了过去。”
“来了。”薛瑶放下布帐跳下床,却不妨腿酸脚麻,向前踉跄了几步才慢慢站稳。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的衣物,打开房门。
迷蒙的晨光穿过深廊照进来,薛瑶清丽的脸略显苍白,带着静静的疲惫,却是眉眼弯弯,灿烂而明媚的笑容晃得苏秦一愣,赶紧侧过头,瞟到屋里放下的粗布帐子里隐约的人影和即将燃尽的蜡烛,邹了邹眉:“薛姑娘又是一夜没睡?”
“没,赶活计起得早了点儿,谁让你们乌公公阎王似的催呢!”薛瑶又是一笑,匆匆从床后的红漆描花木箱里拿出一个天青色的包袱,走出去随手带上了房门。
小径上满是落叶,院子里到处是枯黄的杂草,不远处有一处假山,只因冷霞宫荒废太久,原本绕过假山的潺潺流水早已变成了一小潭死水,白白荒废了几块模样奇巧的太湖石。
跨进乌公公居住的小院,苏秦一扯她的手,悄声道:“乌公公今天脾气不好,说话仔细些,小心他拿你煞性子。”
薛瑶笑着摇了摇头。
“小公公多虑了,我给乌公公赶了些绣品,公公看见了只会高兴才是。”说罢举了举手里鼓鼓囊囊的包袱,一派天真烂漫。
说话间,寒风忽地大盛,吹动她一头乌发随风翻卷,苏秦看着她纤细瘦削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薛瑶穿得单薄,寒风灌进裙裾和薄袄,冻得忍不住轻颤,将包袱紧紧抱在怀里,走到门口,咬了咬牙,轻轻推门而入。
屋里十分暖和,乌公公穿着貂领锦袍坐在窗前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托了一盏清茶,慢慢啜了一口,品了半日,方抬头向她这边看了一眼,淡淡道:“倒底是忠烈公的大小姐,在东宫住过惯了的,知书识理,知道得要奴婢候着主子才是正理。”
见薛瑶垂着头抿嘴不语,重重哼了一声,又道:“薛姑娘,交货吧!”
薛瑶轻轻将包袱放在乌公公身边的桌子上,露出里面的绣品,又不动声色悄悄站回原处。
枯瘦的手指拂上各色丝绸,一件一件细看。
那一摞给几位嫔妃绣的的帕子,看似普通平常的花样,只有拿到手里,才发现正反两面各有千秋,比如一面绣着雪中红梅,翻转过来却是丹桂飘香。
那是已经失传的双面绣,一个帕子需要用上百种针法,绣法繁复,劳神伤眼,费的功夫是普通绣法的数倍。
乌公公看了看,冷冷地将帕子放在一边,拿起折叠整齐的一幅轻纱。薛珂在心里轻轻吁了一口气,没挑毛病,帕子这次算是过关了。
软烟罗只有四种颜色,这是最普通的雨过天晴,手只微微一松,软烟罗飘然滑下,纵然乌公公再不动声色,眼里也闪过一抹惊艳。
娇艳的牡丹层层叠叠,大小姿态各异,每一片花瓣都由乳白、浅粉直到大红从容过渡,娇嫩得几乎掐得出水来,而在软烟罗的斜上方,一片云蒸霞蔚处,一只翱翔天际的冲哥儿露出大半个身子,掺着金丝银线的各色丝线绣出七彩羽毛,晃花了人的眼睛。
这是薛瑶为中宫杜皇后绣的被面,因为春节将至,绣得富丽堂皇,于无声中昭示着皇后地位的尊崇。
薛瑶紧张地看着乌公公低垂的脸,见他将被面小心翼翼放在榻上,不慌不忙地解开一个小包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还是绣品,只是比宫里御用的平常许多,粉嘟嘟的胖娃娃,大红的囍字,鲜绿的荷叶,跃出水面的锦鲤,一针一线都透着喜气。
看了半天,乌公公抬起头来,薛瑶见他眼神阴鸷,心中暗叫不妙,却也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喜帕的红和大红略有偏差,不盯着细看是分辨不出来的,这老乌龟又老眼昏花,哪里就看得出来。
乌公公笑了笑,尖细的声音拖得很长,带着数九寒风扑面而来。
“老奴这辈为奴为婢也就罢了,这是命,争不得,难道老奴的外甥女也该是奴婢不成?明明是骋为正妻,却偏偏用不得大红,这种红色难道不该是姨娘出嫁时才用的吗?”
薛瑶轻声道:“林公公,您看岔了,分明是一起送来的大红绣线……再说,就是宫里御用的绣线,同一种颜色有点差别也是可能的,但哪里就成了姨娘出嫁时的粉红……”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乌公公冷笑了一声:“那是老奴运气太差,偏偏就遇上了颜色有差别的绣线,只是这份礼若是这般送了出去,老奴的脸被丢光了不说,别人还笑咱宫中不知礼数……”乌公公微微欠起身,森冷的目光在她身上一转,缓缓道:“是老奴该教姑娘宫中礼仪的时候了。”
薛瑶忍不住想往后退,乌公公却出手如电,一把抓住薛瑶的手腕,将她向面前一拉。这一拉的劲力极大,薛瑶一个趔趄,额头撞上木椅的扶手,只疼得眼冒金星,乌公公自发间拔下尖利的簪子,向着手腕一阵乱扎,口里还笑道:“老奴若不教姑娘礼仪,姑娘自是不服的,老奴好好地教,姑娘好好听着就是。将来出了宫,也不致太差了礼数,徒惹人笑话。”
尖细的簪子扎进血肉,沁出点点血珠,火辣锥心的痛感让薛瑶啊地叫出了声,又忙用左手将嘴紧紧捂住,呼痛的呻吟和着泪水一起咽下,右手拼命挣扎,可那看似枯枝一般的手指力气却大得惊人,象铁镣一般箍着她的手纹丝不动。
“姑娘还是不要动的好……”乌公公手里不停,脸却凑了过来,轻轻道:“越动越疼……”
话还未说完,门被“砰”地一声推开,十岁的少年胡乱披着一件棉袄冲了进来,卷进一阵寒风,低着头对着乌公公胸口狠狠撞去。
乌公公却不想平日看起来呆傻的少年会突然发狠,被他撞得连着椅子一起四脚朝天地摔倒。他大怒,单掌向少年头顶拍去,却突地想起少年身份,手腕一翻转了个方向,不妨少年已扑了上来,低下头一口咬上他的手,死死不放。
平日里如黑宝石般湿润的眼里满是刻骨的恨意,乌公公心中一震,知道自己若不设法自救,非让他咬下一块肉不可。他右掌吃痛,行动比意识略快了一步,左掌使了三成劲力,用力拍向少年胸口。
刚刚回过神来的薛瑶斜斜扑上,这一掌便落在她的背心,凌厉的掌风击碎了她的棉袄,带着她和少年一起撞上对面的墙壁。
少年将薛瑶抱紧,下意识地运起自身微薄的真气,那一掌被薛瑶卸去不少劲力,脊背撞到墙时还是疼得眼前一黑。
乌公公练功三十余年,即使三成的内力薛瑶也承受不住,只觉得肺腑中翻江倒海,一股血腥之气直涌上来,她勉强将血咽下,强撑着笑道:“乌公公,萧冲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孙儿,他如今虽被贬为庶人,可倒底是……血肉亲情,您这一掌若是打实了,他日圣上惦记起来,您……您……还能活得成么?”
乌公公的手疼得似要断掉,被咬之处血肉模糊,几可见骨,他轻轻动了一下五指,放下心来,,忍不住狠狠瞪了萧冲一眼,见那双凤目重又温润迷离,刚才那满目的恨意倒象是幻觉一般。
他有些心虚,垂首道:“老奴也是一时莽撞,只道冲哥儿睡得香,哪里想到他会闯进来。薛姑娘,你没事吧?”
口中血腥之气渐浓,薛瑶不再强撑,任鲜血至嘴角流下,又随手用袖子抹去,笑着摇了摇头,慢慢站起来,两人互相扶持着走出门去。
乌公公本是郑贵妃身边的三品太监,专管长春宫里的采买之事,虽没有大钱可赚,却还颇有些油水。三个月前秦王萧一鹤见他武艺不凡,便从母妃处讨要了过来,让他带了几个小太监去冷霞宫里服侍被贬为庶人的前清平郡王萧冲。
冷霞宫在皇宫的西南角,地处偏僻,是一座废弃已久的冷宫,乌公公初见萧冲时,见他生得秀美绝伦,比如今宫里最得宠的林妃还要美上几分,不禁看得瞠目结舌,又见他呆呆傻傻,任人如何欺凌,不哭也不说话,只当是个傻子,借着服侍之名,轻慢亵玩之意毫不掩饰,亏得薛瑶寸步不离地守着,这才勉强落了个清静。
乌公公守在这冷宫里,远没有长春宫里风光得意,更没有油水可赚,心中愤懑不已,只拿薛瑶出气,虽不敢十分伤她,但他跟着郑贵妃日久,有的是折磨人又不留下伤痕的法子。
到了下午,乌公公见薛瑶昏迷不醒,时不时咳出一口血来,不禁有些慌了手脚。他怕秦王更甚于郑贵妃,生怕薛瑶有个好歹,无法向秦王交待,只好请来御医前来诊治。
萧冲守着小太监煎了药,一口一口地喂薛瑶喝尽,便一直在床边守着,直到天色将黑之际,有人送来晚饭。
萧冲一贯没有食欲,他胡乱喂薛瑶吃了半碗药粥,便呆呆坐在床边望着薛瑶苍白的脸。没有生火的屋子这般寒冷,丝丝缕缕的寒气直往衣服里钻,他全身冰冷,手脚冻到发痛,便笨拙地脱下棉袄盖在被上,钻进被子里睡在床的外侧,和薛瑶并头而卧。
屋外寒风肆虐,树枝被风刮得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声,萧冲侧过头看着薛瑶,嘴角弯弯勾出几分笑意,冰冷的身子慢慢回暖,睡意渐渐涌了上来。
薛瑶听到脸侧的呼吸声渐渐平缓悠长,这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萧冲婴儿一般纯净的脸挨着自己的肩头,双眉舒展,全无忧心之色,薛瑶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半晌,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用尽所有内力察探门外动静,确定屋外无人,这才慢慢探起身来,忍痛钻到床下捧出一个白瓷海碗,几把大红绣线浸在碗里,水色殷红。
她把食盒打开,见菜色倒是不错,白切肉,八宝酱鸭,桂鱼汤,居然还有一盘绿油油青菜和凉拌胡萝卜,红黄翠绿,看着赏心悦目。薛瑶嘲讽地一笑,忘忧散不溶于水但溶于油,自他们住进冷霞宫,日常用度少得可怜,经常需要薛遥做针线来换,倒是吃的从不短缺。她见里面的饭菜尚有温热,便把小半碗绣线泡过的水倒进鱼汤里,端到床边,趁萧冲熟睡之际喂他喝了个精光。
背上针扎一般的疼痛,她脸色更加苍白,伏在床上只有喘气的份儿。
老乌龟,这一掌打得这般用劲!但若不拚着挨这一掌,哪里得来这些药材?
薛瑶望着小木桌上堆着的大纸包,眼里闪过一丝得意。
春彩堂的大红绣线都是用火焰果的浆汁染成,火焰果凝神静气,可以缓解忘忧散的毒性,可若要根除,却非要辅以别的药材不可。
千年草,荷香根,一般人只知道这两味药能散瘀止血,却不知正是忘忧散的对症解药。
她微眯着眼睛看着萧冲,心里有几分犹豫。
从出事的那天起,萧冲便再没说过一个字,开始她以为萧冲受了刺激而失语,时间一长总能恢复,可一个月过去后,忘忧散的毒性渐渐显现,萧冲变得呆傻起来。
薛瑶固然没有足够的药物解毒,却更怕彻底解毒后,让下毒的人动了杀意,毕竟老辈人都说,蝼蚁尚且偷生,好死不如赖活着。
萧冲往她怀里蹭了蹭,蜷起身子,轻轻唤了声:“父王——”
薛瑶怔住,所有声音刹那间都离她远去,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句模糊到几不可闻的轻唤,她心中狂跳慢慢凑到萧冲耳边,轻声问道:“怎么了?”
萧冲双眉微蹙,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迷离而困惑,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身在此处,他看了薛瑶一眼,闭上眼睛重又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