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下扬州。
青鸾站在阳春三月的扬州城外,迎着杨柳微风,忽然就想起这句话。
后颈蓦地一凉,青鸾抬头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天空已经细细飘起了雨丝。昨天刚洗过头呢,可不能淋湿了,青鸾赶紧撑起一把竹骨牡丹面的伞,往最近的茶寮走去。
许是单单一个茶寮的生意不怎么好,所以唐朝的茶寮附近必定有一驿站,吸引舟车劳顿的路人来喝茶,增加点生意。
青鸾走得近了,发现驿站里已经卸下不少马匹,茶寮里也坐满了人。早知道今天就作男儿打扮了,青鸾皱了皱眉头。本来想直接进了城门,奈何雨下得愈发大了,打得伞上的牡丹簌簌抖着,像是受不住雨水的摧残。
罢了罢了,青鸾从包裹中掏出一只绮罗斗笠,覆在头上。
雨点儿落得更急了,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浅坑。青鸾几乎是跳着进了茶寮,她心疼地看了一眼被泥水打湿的绣鞋,上面两只青凤凰已经被染成了土黄色。唉,这副样子去见小幽,怕是又要被她骂了。
茶寮里乌压压地坐了一群人,多是穿着葛布衣裳,留着络腮胡子的南北行客。三五成群地围坐在深褐色的桌子前,大碗喝茶,大声说话。看到一身青衣的青鸾翻起麦秆帘子进了茶寮,坐在门口的几个,目光就滴溜溜地往她身上窜,看得青鸾很是不舒服。
青鸾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往里边看去,只见坐在内里的几位茶客,连眼皮都没撑开一下,闭着眼睛休息。看来里面那些是赶路被雨滞了的,而外面这些,怕是本就无所事事的小混混。青鸾就提步往里走去,背对着门,坐在了闭眼休息的那伙人边上。
有衣物摩挲发出的声音,几个人睁开眼迅速打量了青鸾一下,青鸾作势就冲他们点了点头。坐在主位的赶路人不可置否地又闭上了眼睛,想是累极了,旁边的随从看到主人都默许了,也就闭了眼。
“救命……啊,救命!……”
青鸾坐下,刚准备擦拭一下被雨水打湿的下摆,一个惊慌失措的男声就断断续续地穿过雨帘子,钻进茶寮里来。
男人不停地喊着,有脚步踉跄地在才进水坑里的声音,听那声音,像是越来越近了。
“大侠,救命啊!”终于,男人一身湿哒哒地窜进茶寮里来,坐在门口的几个人立马就跳起来骂道:“他娘的,没长眼啊,水都溅到老子身上了。滚滚滚,这里不收落汤了的狗崽子。”
男人也不恼,只是一叠声地喊着:“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青鸾一桌的赶路人却是事不关己,继续歇息着。只是那男人不知好歹,声音愈加大地吵闹起来,赶路人的眉头就微微皱了起来。
青鸾是爱看热闹的性子,连忙转过头去,瞧瞧发生了什么。只见那不断求救的男子丝毫不顾“男儿膝下有黄金”,趴在地上连连磕着头。盘在头顶的发髻已经凌乱散开,被雨水冲刷地贴在面上,混着泪水鼻涕,一脸狼狈。
这个男人,好生面熟,青鸾刚要细想,一个同样已成了落汤鸡的女子,掀了帘子起来,喝道:“吴乐,我看你能逃到哪去!”
这回,坐在门口的混混们只是往后挪了几步,尽管脸上被女子带来的雨水打湿,却一声都不敢吭,完全没有刚才喝骂男人的威风劲儿。只因女子手中握了一把寒森森的剑,白光一闪,混混们又往后边挤去。
这女子虽然衣衫尽湿,发丝凌乱,但依旧美地让人心颤,要不是她手中的剑,那些人的眼光怕是更加地放肆。
青鸾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这把剑,这两个人。
“如烟,娘子,一夜夫妻百夜恩,这次是我错了,我以后一定改,一定改。快把剑收起来吧,昂,乖。”吴乐看茶寮里的人都没有出手的打算,忙调转了身子,抱住女子裹满泥水的双腿柔声说道。
茶寮里的观众不由抽了一口凉气,原以为是江湖寻仇,他们是见怪不怪。却没想到是悍妻杀夫,大唐虽然民风开放,可还没有到妻子越过丈夫的地步。
名唤如烟的女子也愣了一瞬,吴郎,是有多久没这么轻声细语地与她说过话了。要是她的发丝没有滴着水珠,要是她的身上心口没这么痛,要是没有茶寮里寒冰似的目光,她几乎要以为是几年前的恩爱日子,柔情伴着蜜意。
想到这里,如烟眼中厉光一闪,持剑的右腕伶俐地挽了个剑花,直直往吴乐身上刺去。
围观群众大惊,就连一直闭眼休息的赶路人也睁开了八卦的双眼,牢牢盯着这对怨怼的夫妻。
“等等。”一个清冷的女声响了起来,像是泉眼里汩汩流出的泉水,叮当作响,缓缓流过一众人的心间。
如烟轻挑了蛾眉,混着所有人的目光,往青鸾看去。一袭天水碧仿佛与世隔绝一般,在茶寮深处静静坐着。身形纤细,却散发着不似凡人的气度。
接受到目光的集体洗礼,青鸾站了起来,冲如烟福了一身,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何故要杀你家夫君?”
“夫君?哼”,如烟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冷笑一声,“你见过哪家夫君为了别人的一句话就生生打杀掉自己的孩子的,你见过哪家夫君不管床榻上为他生儿育女的发妻,对稳婆说出不要大人这起子话的,你见过哪家夫君为了荣华富贵,让妻子委身青楼的!”
“哈哈哈!夫君,我情愿杀了这孽畜,为我孩儿报仇!”如烟双目赤红,像是有两条火舌窜了出来,直直舔上青鸾的心口。就连旁边的茶客也听得直咋舌。
一旁的吴乐看青鸾挺身而出,忙膝行来到青鸾面前,抓住青鸾的脚腕对如烟喊道:“连金大哥都说你不守妇道引诱他,你还想抵赖?”吴乐一面说着,一面朝如烟啐了一口,脸上是说不尽的嫌恶。
“金不患?”如烟有瞬间的惊讶,那个无耻小人居然是这么污蔑她的。如烟只觉得气血翻涌,提起剑又往吴乐身上刺去。
“叮”的一声,却是青鸾用一只茶碗扣住了如烟的剑锋,“这位姑娘,有话好好说。”
众人只见青鸾手上套着的一只白玉镯子晃荡了一下,那一截玉臂却是与镯子一般白皙如凝脂。
一直在观望的赶路人看到这番情形,眼神不禁闪了一闪,这如烟的功力不弱,非十年不能到达。可是这青衣女子却只用一只手就拆却了她的招式,说话时气息还丝毫未见紊乱,这女子,究竟是谁。
吴乐见青鸾出手挡住了如烟的攻势,气焰立刻嚣张起来:“恩人别听这疯妇胡说,明明是这贱人娼妓一般勾引了白面小郎君,让我戴绿帽子不说,还妄图我养那个野种。”
“吴乐!你这个天杀的,居然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想我颜如烟为了你背弃师门,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报应,真是报应啊!”颜如烟一席话说得怒极反笑,那嘶哑的声音像是一柄铁钎刮在粗糙石板上,剜地青鸾耳膜发疼。
颜如烟看到剑端那只纤弱的玉手,丝毫不费劲的就挡住了她的攻势,不由苦笑道:“剑艺竟然已被我荒废至此。原是我自作孽!”
“吴乐,今日算我遭报应。”颜如烟杜鹃一般,字字啼血,“人在做,天在看,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放过你!”说完将手中的剑横上粉颈,竟是要自刎。
一群茶客又吸了一口凉气,忙不迭地往里退,生怕腥臭的血会溅到自个儿身上。
“原来越秀双剑是用来自刎的,竟是我孤陋寡闻了。”青鸾扑哧一声似是自嘲地笑起来。只是空谷莺啼的一声,颜如烟的动作就停住了,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颜如烟踉跄着扑到青鸾跟前,“你,你是谁!”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与不可置信,仅凭一把剑就能看出这其实是一对双剑的,天下间没有几个。而能说出她所持之剑名号的,颜如烟艰难地咬了咬嘴唇,面前的这个女子,究竟是谁。
青鸾贴近了颜如烟一些,腾出一只素手,轻轻撩开覆住面目的面纱,对颜如烟露出一个笑颜。众人伸长了脖子也没看见青鸾的一丝面貌,只看到方才还如阴间厉鬼一般的颜如烟,见过青鸾的脸面之后,猛的扑倒在她肩上放声大哭,状若孩童。
那种哭,像是卸下了所有的包袱,要将憋屈了一辈子的泪水都倾洒下来,和茶寮外的瓢泼大雨争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