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我此生所有好运,都用来遇见你。
……
讲台上的沈慕为不知道说了什么,惹来学生们大笑。苏缓歌看了他一眼,见他依旧在跟学生们交流,笑得温和。她心口堵得慌,仿佛一呼一吸都会扯着心,痛得厉害。看到魏若略显复杂的表情,她下定决心般低声说:“既然你觉得我是可以知道的,那就拜托你告诉我。要让他亲自扒开他的伤疤给我看,太过残忍,我舍不得。”
魏若垂着眼,视线落在桌子的划痕上,似乎在思考。不知道是哪个调皮学生在桌子上刻“寡人宝座”几个字,年代看起来有些久远。其实不止课桌,整栋教学楼处处都透露着年代感。上世纪的装修风格,朴素庄重。墙上的粉剥落一层再被粉刷上一层,层层叠叠,再剥落时,便如年轮一样,每一圈都是故事,每一层都是见证。
魏若依旧垂着眼,手指顺着课桌上的划痕一笔一划地写着,声音很轻:“大三的暑假,我在波士顿一家小公司实习。我记得那天天气很热,公司的空调还坏了,我的上司却着急要一份财务报表,让我必须在三点钟之前交给他。我一直出错,一直出错,眼看时间就到了,我依旧没能完成,被上司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通之后,我便接到了Erich Reeves的电话。他告诉我慕为出事了。”
Erich是沈慕为的同学,是一位留着脏辫的黑白混血儿。他喜欢中国文化,所以一直和沈慕为聊得来。那个暑假,他们一起参加了医学院学生会组织的医疗活动,去拉丁美洲给当地的孩子普及医学知识以及义诊。在厄瓜多尔帕斯塔萨地区的某座偏远小镇的偏僻小学里,沈慕为和Erich以及同行的James Rubin和当地的教师一起给低年级的孩子分发完糖果,陪着孩子们在操场上做游戏。泥土的操场,只有边缘的一圈有些杂草,稍微有点风便能吹起沙尘,但孩子们的欢笑声能美化一切。孩子们说西班牙语,还是那种方言的西班牙语,沈慕为一行人除了会西班牙语的James能跟孩子们交流外,其他人都要依靠那位当地教师充当翻译。有一位小男孩在玩游戏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擦破了手肘的皮。沈慕为去教室取了医药箱,等他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右手方操场那一侧有人提了东西向那群孩子走去。开始,那人走的不快,沈慕为也没在意,以为是学校的职工。可是等到那人离小孩子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忽然点燃了什么东西,朝着小孩子们猛冲过去。沈慕为在他点火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不对,他扔到手中的医药箱,朝着那人飞奔过去,将他扑倒在地。
“那人点燃了炸弹,被慕为扑倒的时候,炸弹被仍了出去。”魏若轻声说,“Erich和James也发现了异常,所以Erich和老师带着孩子们往教室里撤,James跑过去帮慕为制服歹徒。当时慕为正和歹徒搏斗,没看到James过来。后来才知道,James正好跑到炸弹边上,炸弹爆炸的时候,他整个人都被炸飞了。而慕为稍微远离炸弹却也受了重伤,尤其是双耳听力受损严重。”
……
说要花大价钱请沈慕为吃饭的魏若教授,依旧精打细算,在自己的餐厅请苏缓歌和沈慕为两人吃了晚饭。不过,为了不落人口实,他主动请缨当了司机,送了两人回家。临走时,他充满深意地望了苏缓歌一眼,他有话想跟她说,可在沈慕为面前,他不方便再开口。他下午跟她说的那些话,尽管不是秘密,可是他不确定沈慕为愿不愿意让她知道。他也是看到她的反应之后才意识到,不管时间过去多久,那件事情对任何一个在意沈慕为的人来说都是不小的冲击。听他说完,她一直看起来很正定,太过刻意的正定。
她的异样状态连魏若都能发现,何况沈慕为。和魏若说完再见,他便握着苏缓歌的手,一步一步往家走。他看着她问道:“晚饭不合胃口?”
她摇头,说不是。
“还是魏若跟你说了什么,让你不开心了?”沈慕为说,“上课的时候,我看到你们一直低着头在说话。”
她依旧摇头,说:“没有。可能是有点累了。”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说:“那早点休息。”
她搬来之后,沈慕为将自己的书房让了一半给她。两人在书房的时候,通常只能听到彼此敲键盘的声音,今晚有些不同。自从搬到新家,小Max的眼里便只有苏缓歌,只要她回家,它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她身边,像长在她身上的尾巴一样。可今晚,沈慕为身后也长了条叫苏缓歌的尾巴。她的眼神总落在他的身上,让他没有办法集中注意力。他放下手上的事情问她是不是有话想说,她又把视线放回自己的电脑上,摇摇头,说没事。
她有事,是不能同沈慕为说起的事。
“他背上的疤也是那次被歹徒刺伤留下来的。伤口很深,刺到了肺叶。”
他背上有疤,她竟然不知道。伤到了肺,他当时一定很痛。
“他一直自责,觉得如果他早些出声提醒James有炸弹,James就不会跑过来,也不会死。”
他内心的自责,在她面前从未表现出来过。他也从未向她提起过他过去的事情,是不是意味着在他眼里,她还不是一个他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看起来也的确不够成熟稳重,布置得托付信任。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在许多年前,在地球另一侧,在一个她闻所未闻的地方,她差点失去他。魏若说:“在知道他的听力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他差点自杀。在自杀式袭击中捡回来的一条命,差点被他自己用煤气葬送掉。”她只记得当时听得脑子有些懵,觉得手脚发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问了魏若失去听力他是不是很难过。也不知道魏若是不是还说了什么,等下课之后,她和魏若再也没说过话。
她又不自主地看向他,电脑屏幕的光照在他的脸上,像蒙了一层雾,让整张脸变得柔和,不带一点攻击性。除了那双黑亮的眼睛。她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他忽然从楼梯转角出来,她一碗麻辣烫都洒在他身上。她慌乱地说着对不起,想找纸巾帮他擦干净,抬头只看到一双满是笑意的眼睛。在逆光中,他的脸被模糊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小缓,你再看我,”沈慕为盯着电脑开玩笑说,“我就只能把你喝掉了。”
“啊?”她慢半拍,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没什么。”那只是某个他觉得非常冷的儿童牛奶广告语,被他用开玩笑一般的口吻说出来,想让她知道她的目光已经影响到他工作,可是他又舍不得不让她看,只能说没什么。他以为她会说话,所以看着她,可是见她愣住的模样,只能笑了笑又重新点开新的邮件,快速浏览再回复。手机就放在手边,他想了想,决定给魏若发条短信,问问下午他们到底说了什么。
他知道魏若一定会笑他管得太宽,可他有些担心她的异常。魏若很快便回复了他,并回复得一本正经,没有任何调侃他的意思,他也终于知道她反常的原因。他松了口气,并不是什么大事。
在他面前,她几乎是张白纸,什么心思都躲不过他的眼睛,她也从未想过要向他隐瞒什么,他一度眷恋这种被她全身心信任的感觉。今晚她却拒绝交流,让他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她看他时流露出的不安和眷恋,总让他有不好的联想。
他给魏若回复了一个冷笑的表情,就将手机电脑统统关掉,走向明明一直在看他,在他站起来后又假装在看电脑的某人身边,将她一把抱起来。短暂的惊慌过后,她搂住了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肩颈处。原本只存在于她眼中的那种眷恋,仿佛在一瞬间被尽数释放,变成一种更加浓烈的情绪,压在他心里。
除了对James的死感到内疚外,他从未后悔当年那件事。如果再来一次,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他相信任何人在那一瞬间都会做出跟他一样的选择。他消沉过一段时间,连魏若都以为他消沉的原因是失去了听力。其实不是。他只是无法接受James死去而他还活着的事实,以及自己的亲生母亲在收到自己受伤的消息之后只用“知道了”三个字便一笔带过,再也没有多问过一句的现实。那时的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是黑暗的,连一丝光都没有。他把自己锁在房里,也给自己的心上了锁,拒绝跟任何人交流。魏若一直守着他,几乎寸步不离。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有一天魏若因为一些事不得不离开,他就趁着这个空档,将家里的门窗全都堵死,然后打开了煤气……他才是那个该死的人。
他抱着她下楼,弯腰将她放在客厅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可是她却搂着他的脖子不愿意放手。他本来是打算去给她拿些喝的过来,可看她故意撒娇的模样,只能无奈地捏捏她的鼻子,在她身边坐下来。她的手很小,可以被他轻而易举地握在手里。手指很纤细,只是常年握笔的手,右手中指已经笔压出来一小块厚茧。他每次握着她的右手时,都会有意无意地婆娑那块茧,已经快成为一种习惯。
“很难看是不是?”她忽然指着自己的右手中指上的茧问道。赵熙常告诫她说手就是女人的第二张脸,让她务必善待她的两张脸。她对赵熙的话持怀疑态度,可女生都是爱美的,就算不把手当脸来对待,至少也不会愿意手上有老茧。
他笑着握起她的手,轻轻一吻,说:“我觉得很可爱。”他见过许多好看的手。从前余元每次有想要签的艺人,都会拿着真人大小的照片来找他,让他过目。而余元带来的无论男艺人还是女艺人,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手好看。他不是余元,对手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可是却觉得那些保养得精致无瑕的手远不如此刻手中这双手好看。何况她在意的茧,只是很小一块,如果不是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骗人。”她不相信。
“我从不骗你。”他说,“我以为你会想问我一些别的事情。”
“没有。”
“真的没有?”他浅笑,“你今晚一直盯着我看,我以为你有话想说。”
她也笑,有些不好意思,没有想到原来他知道自己在偷看她,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感觉。她看着他的眼睛,一边回忆一边说:“博二那年的平安夜,为了避免一些尴尬——我当时舍友的男友从马来西亚来看她——我在实验室待到快十一点才往宿舍走,可是没想到遭遇了抢劫。那个人拿枪指着我,要我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他。我一个穷学生,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是为了保命,就把身上所有的东西包括推演的草稿纸都一块儿给他了。然后梦游一般地回到宿舍报警、做笔录,等一切结束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五点。第二天就是圣诞节,国外的圣诞节总是很热闹的。我把自己锁在房里,思考了一天,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总是遭遇不幸?特别是妈妈和弟弟的事情。”
她在美国所有的经历,包括抢劫,他都一清二楚。只是现在听她提起,与当时的担心相比,又是另外一种心疼。
“其实世界上比我不幸的人多得多。起码我还年轻,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有朋友,有老师,我的人生还要继续,日子还那么长,不会一直遭遇不幸的。”她眨着眼说,“说不定有一天,我就遭遇幸福了呢?”
“赵熙跟我说,人一生的运气是有限的,好运用在了这里,在别处肯定是要遭受厄运的。”说到这里,她的神情轻松了起来,“也许我的好运都积攒下来,用来……”遇见你。
后面三个字她没有说出来,可是他懂。
刚才他抱着她下楼,没有开灯,只有几盏壁灯,黄暖的灯光衬得整个屋子温暖安静,连小Max都安安静静地趴在他们脚边,半眯着眼,快要睡着了。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刚才压在他心里的沉重感,变得越发沉重,压得他几乎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忽然又觉得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了。近在咫尺的人却忽然离开,惊喜道:“我想起来了,你刚才说要把我喝掉,是句广告。”
他只能笑:这惊人的反射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