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郡陕州东北。
浩浩汤汤的黄河水从下游奔腾而来,护河大堤里的大量泥沙瞬间即被液化,眨眼之间堤防大决,洪水裹挟着泥沙,漫卷过几十里浩瀚的沙滩,直注入巨野大泽,又南夺淮河、泗水,一路呼啸冲入沿河郡县,城墙浸泡倾颓,村巷闾里,一派混浊汪洋,而水势稍减之处,泥沙淤积,将河、湖、坑、塘、村庄、耕地等夷为平地,形成重重叠叠的沙丘。
难民中,年轻力壮的已经逃荒到四面八方,剩下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和小孩,体弱力单,饥饿成疾,时不时就有人倒毙路旁。
木兰和郦道元驻马在高处,看得胆战心惊,看得痛心疾首。
“道元,道元!你到是快想个办法啊!”木兰从未亲眼目睹如此肆虐的洪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人为洪灾而丧命,尤其是那些瘦如枯柴的老人和小孩爬在浅水里,伸着干枯的手臂乞食的情景,刺激得她几乎落下泪来。
郦道元一反往日的嬉皮笑脸,也是一脸的悲壮:“我们不是带赈灾粮来了吗?你去招呼手下熬米粥、发小块银两赈济灾民,我去决口处查看灾情。”
“郦大人。”有当地河督匆匆来见,也是一身短衣打扮,困顿不堪。
“可曾查明黄河成灾的真实原因?”郦道元拧着眉头问他。
“这主要是因为节气使然。”河督抬手指向三门大峡谷,“大人请看,黄河之水过了中游,出峡谷,本应顺河道东流而下,奈何下游河道平坦,水流变缓,泥沙大量淤积,使河床逐年升高,形成数丈高的悬河,迫使黄河水不能疏导,只能掉头西回,更兼大堤多以泥沙造就,是以难以堵塞。”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郦道元一年,“每年秋季,历年如此,我陕州百姓,苦不堪言,望大人——”
“不必多说!”郦道元抬手止住了他,“皇上这次派我们来,治理不成,绝无返还京都之理!烦请河督派一艘小船与我,我要到堵塞处查看。”
“万万不可。”河督大惊失色,“大人初来乍到,对三门峡急流险滩不熟悉,”如果出了问题,小人可是担当不起!”
“闲言少叙!”郦道元眯眼看着远处耸立的三门山,势在必行。河督无奈,只好命一个经验丰富的船夫摇了一个小筏子前来,见郦道元皱了皱眉,急忙解释:“大人莫怪,不是没有其他的船只,只是这鬼门、神门二门十分险恶根本不能通行,人门稍为好一点,只可通木筏,可是一碰上崖石就会粉身碎骨。下官还是请大人三思!”
“不必了!”郦道元一下跳上小木筏,命令船夫,“大胆些,直管那砥柱山近前划!”
“是!”船夫本不想去冒险,也是应命而来,一见这来自京都的少年大官都无惧生死,不由起了敬意,同时也觉得反正是两个人一起去,就算自己死了,还有个大官做伴,倒也不错,是以答应一声,撑槁前行。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本十分艰难,更何况洪水势如万马奔腾,更是随时有被打翻覆没的危险,可是郦道元稳立前方,举目远视,神情泰然,船夫暗暗佩服,使出平生经验,奋力撑槁,避开急流险滩,一点点向河中央靠近。
三门峡宽约三十丈,南边的鬼门最为狭窄,狂涛轰鸣,巨浪翻卷,水花飞溅,小木筏根本无法进前,就算勉强驶入,也会在顷刻之间被狂流卷起甩向崖壁。船夫直接将小木筏驶入北边的人门,这里水势稍微平缓,向东十五六步左右,有大河的中流,有小山突起如同砥柱,把河流分成三口,这就是砥柱山了。再向东十步左右的样子,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形成好大一个漏斗,深不可测,道元想叫船夫撑筏过去看上一看,可是船夫声音直发抖:“大人,不行的啊,这个漩涡俗称‘海眼’,听说连着海底,人和船只一靠近,就立刻会被吸进去,再无生还啊。”道元只好作罢。
小木筏又慢慢转出人门,向着中间的神门略微靠近,神门河道高而宽,山崖上修有栈道,牵掣着纹路裂开的巨大山石,道元不由心中一喜,想必这就是汉朝时修建的栈道了?再向正南下驶约五十步,有一块石头高高耸起,从侧边看上去,好像一个巨大的香炉,上面还有一个凹下去的圆坑,很像是盛放铁锅的灶口,据说老子曾在这里炼过仙丹炉。但在道元眼里,这不过就是流水侵蚀岩石而偶成的罢了。看来,这水势虽然为石所隔,却能深入石中啊。这黄河洪水,必须要费心思治理一番才是。
木兰叮嘱手下人安顿了流民,就急急到岸边来寻找自己的好朋友,谁知却遇到正在这里着急转圈的河督,一问才知道郦道元已经冒死出河视察了,一时间又急又气,正在责备河督,忽然听到朗朗的笑声:“木兰,我回来了!”
船夫费尽周折,才又将小木筏平安撑回黄河岸边,因为惊惧与费力,全身衣服已经湿透,和喷溅到身上的河水混合在一起,已经分清哪里是汗水,哪里是河水。郦道元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他的心态明显好得不得了,年轻的脸上甚至荡漾开了旗开得胜的喜悦。
木兰上前,不由分说就在郦道元肩膀上狠狠擂了一拳头,嘴里骂道:“我叫你逞强,我叫你逞强!”
郦道元夸张地怪叫了一声,看木兰急得眼圈都发红了,急忙笑着安慰她:“别生气啊,我这不是平安归来了吗?木兰,不要哭了,别哭了。”木兰没有理他,扭过头自己抹眼泪,郦道元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忽然有点不耐烦了,“我说木兰,你就不要妇人之见了好不好?一是皇上钦派你我二人前来督查治理洪灾,二来这是我的终生志向,你何苦来哉?”
此话一出,木兰恍然大悟:是的,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阻拦他?想通了,担心也消除了,鼓着腮帮问他:“那你都查看清楚了?”
“清楚,当然清楚。”郦道元正色思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那你打算怎么做?”木兰眼巴巴地看着他,她知道他精通水理,一定有办法。
河岸上的民夫和流民忽然惊天动地地呐喊起来,淹没了郦道元的回答。
河督赤脚踩着高低起伏的积沙,高一脚浅一脚地奔过来,反手指着西边,话也说不利落了:“两,两位大,大人!”
“什么事?”木兰和郦道元不约而同地惊问。
“龙,龙舟!”河督说完,一屁股坐在潮湿的沙堆上,他刚刚是跑了好长一段路过来报信的,现在已经累得精疲力竭。
两个钦差互相望了一眼,急转身向西边的堤岸上打马而去。
远远地,西边的黄河水面上,驶来一片锦帆,舳舻相继,连接十里,最首的一只船头雕成高高昂起的龙首,正在劈波斩浪而来。而船头甲板上,一抹明黄正在风中闪现,不一刻,已经来到近前。
木兰和郦道元带头,双双跪倒在沙地上,身后数万民众得见圣颜,激动不已,一大片一大片跪满河滩,连那倒在路边的病弱之人也在家人的搀扶之下,挣扎着爬起来跪倒,随着木兰二人山呼万岁。
拓跋宏下了龙舟,伸手挽下一位身穿紫蓝色宫装的丽人,笑眯眯来到河滩上,一手一个将两个爱臣扶起,数万民众也随之起身。
拓跋宏站在高处,远瞻淤塞的黄流,俯视子民,感慨万千:“各位乡亲父老多年来深受洪害,朕亦深为痛心。今御舟亲至,监督决口根治工程,必不至尔等再遭苦难!”
那些民夫、难民站在洪水、沙滩上,又是兴奋又是激动,已经欢喜出了泪花。
龙舟宽敞舒适的厅堂内。
拓跋宏透过船上的轩窗,凝神望向河滩上排队领粥和碎银的百姓,心情无比沉痛,他转向自己的爱臣:“二位卿家,打算如何治理?”
“皇上,臣已经亲至淤塞地点,已经查明决口原因,当为下游泥沙堵塞,床位抬高,是以河水回流。因此,当下之急唯有两点,就是疏通、固堤!”郦道元上前一步,慷然回答。
拓跋宏将头点了一点,没有说什么。一阵香风袭来,宫装丽人脸上带着微笑,领着一个宫女进来,宫女手中端着茶盘。
木兰和郦道元急忙施礼:“见过高美人。”
高照容对着两人浅浅一笑,她双瞳清澈,皮肤温润,嘴唇抿起,娴静温柔得如一泓湖水。她本生于东裔,后来移居至中原,据说她年幼时曾梦见被日照灼身,被认为是成为帝母的预兆,后得冯太后亲迎入宫,温良贤德,除了冯妙莲之外,是最受拓跋宏喜爱的妃子。这次孝文帝巡河,之所以带她来,对她的宠爱也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