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周山南麓,一处长约一公里的天然石壁随着东西山势自然起伏延伸,石壁东端,五个庞大的石窟庄严肃穆,远远看上去好像镶嵌在崖壁平面上的一个个椭圆形马蹄,又好像五张睿智的大口欲语无声。
木兰和郦道元在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带领下,依次进入昙耀五窟,瞻仰佛象。老工匠一边带着两个人沿着山路同上走,一边说:“三十多年前,昙耀大师奉高宗皇帝之命,主持开凿佛窟,是到处寻查山岩啊。武周山是北魏历代帝王祈福祷告的灵山,石质坚硬,很适合雕刻,昙耀大师就将地点选在这里了。”
老工匠手里高擎火把,从最东端的第一窟开始,一窟一窟地进出。昙耀五窟,形制相似,平面呈马路形状,进入里面之后就看到好大一个窟窿顶,好像印度草庐一般。窟的四壁燃起无数的油灯蜡烛,映耀着满雕千佛的外壁,造像主要是过去、现在、未来三世佛,主尊形体高大,或坐或立,面相方圆,深目隆鼻,神情庄严肃穆,身躯壮硕伟岸,即便是佛像身后作少女型的飞天等,也是英姿飒爽,彰显了北魏早期游牧民族的鲜明特色。但五窟的造像风格,又随着五位皇帝所处年代文化历史背景的不同而有所创新,呈现一种纷然杂衬,百花齐放的壮丽景象,令人目不暇接。
木兰直觉得自己已经来到西方佛国,已经看到了无数鲜活的佛尊,真容伟貌,佛光宝相,相相明晰,神气横生,好似正在往来虚空,神采飘逸,不由得浑身轻快,心定神清。
老工匠指点着说:“这五座主尊佛象,高大雄伟,气度非凡,正是大魏五位帝王的化身,分别代表了高宗皇帝、恭宗皇帝、世祖皇帝、太宗皇帝和太祖皇帝。总之是以魏国立国之后诸帝为原形,附会佛尊彰显诸帝伟貌真容。”
木兰和郦道元一边听,一边连连点头,随着老工匠一直来到了最后一窟。木兰抬头一看,惊得目瞪口呆,钉在当地。
迎面一尊端然正坐的释迦,着右袒袈裟,结珈趺坐,高大突出,体态丰满,头束高髻,方面大耳,头部稍稍前倾,目光下视,好像在注视自己。
“啊呀,多么雄伟有气魄!”木兰在心里赞叹一声,仔细打量着这尊坐像,只见他的眉毛高挑细长,就好像弯弯初月,双目炯炯有神,鼻高且直,山根与额相通,真是智慧广大,佛法无边啊。
正在盯着大佛的面容感叹,大佛的周身忽然隐现一圈金光,嘴角忽然向上一翘,好像开口笑了一下。就这一笑,令木兰大惊失色,蓦地跌跪下去。
“木兰,你怎么了?”郦道元急忙上前要扶她起来,木兰摆摆手,她的双腿绵软无力,根本不听自己的使唤,最要命的是,心中那如山呼海啸一般的敬畏,已经将她整个人淹没。
木兰忽然诚惶诚恐地跪在大佛脚下,听礼膜拜。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佛啊,佛啊,莫非你的慧眼已然看穿脚下女子的来历?果真如此,就请我佛如来指引木兰的前路人生。
可是再抬起头看我佛如来,金光已经消失,我佛似笑非笑,目光深沉而含蓄,神情庄重威严而又面带慈祥,静默不语,好似刚才的咧嘴一笑只是一个梦幻。
“拜完啦?我佛已经知道你的诚意了,快点起来吧。”郦道元有点好笑,可是在佛前又不能表露出来,只好拼命压抑着笑意,再次搀扶木兰。
木兰就着郦道元的力道,终于站了起来,可是那番惊心动魄独自萦绕不去,她紧紧地攥住郦道元的胳臂:“道元,道元,刚才你看到什么没有?”
“出去再说吧。”郦道元低声地说,赶紧扶了木兰出洞。灿烂的阳光洒在山坡上,晴空朗朗,可是木兰还是有些惊魂未定,“你没有看到吗?有那么一圈灿烂的金光围绕在佛像的周边,他好像还对着我笑了一下!”
“我没有。”郦道元摇摇头,“估计是你眼花了吧?呵呵,这尊佛像造型极其高妙,栩栩如生,可是雕功最为精心,耗费心力最大的一个呢。”
“不,”木兰将刚才的情景重新回想了一遍,声音坚决地说,“我绝对不可能看错的。”
“那……”郦道元无话可讲了。
“愿以此功德,庄亚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消除宿业障,同登无上觉。”浓厚的佛号破空而来。
两个人同时向前方望去,佛陀大师立在平台上,双掌合十,身上袈裟随着山风猎猎飘飞。木兰呆呆地站着,感觉那佛语一字一句,都念进自己心里来。
佛陀大师微笑着,走上前来。“大师。”两个人同时合十行礼。
佛陀大师还礼,凝神打量木兰:“花施主,可是遇到了什么异象?”
“您怎么知道?”木兰惊诧莫名。
佛陀微笑无语,目光掠过苍莽起伏的群山,最后又落回木兰的脸上:“佛法无边,先知先觉,普渡众生。花施主,还记得我在华严寺对你的告诫吗?功成当身退,情陷当早悟啊。”
“‘功成当身退,情陷当早悟。’”木兰如梦初醒,惊得后退一步,“大师、大师的意思是……”
佛陀微笑着,鼓励她将后面未出口的话说出来。
“不,不!”木兰惶恐至极,“身为女子,功成自当身退,木兰本就不恋功名富贵,可是这一个‘情’字,我是万万不能割舍的。大师,我求你,渡木兰度过此劫。”
佛陀大师却连连摇头:“这一场情殇劫难,是任何人都帮不了你的。可叹你执迷不悟啊。”他闭目长叹一声,径直转身下山去了。
“大师,大师!”木兰欲追赶上去,却被脚下一块山石一绊,跌倒在地。被二人的谈话惊呆了的郦道元醒悟过来,急忙上前来扶她,可是却惊骇地发现,这性情活泼开朗,言笑晏晏的姑娘却已经泪流满面。
秋夜,明月如镜高挂在湛蓝的天空,莽莽苍苍的武周山在月光下沉默无语。
一个小小的石窟中,竹案上摆放着一枝三杈烛檠,三支白烛静静地吐露着光明,映着满壁神佛,也映着案前伏笔书写的少年官员。
“道元,辛苦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有脚步声从窟外传来,立在少年官员的身后。
“你先吃吧,我写完这一段再说。”郦道元头也不抬,手下不停。
“你到底在忙着写什么啊,这么废寝忘食的?”木兰好奇地转到案前边来,半侧着身子,把郦道元手下的那张纸拿起来,轻轻地念着,“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所眺。”
“你在记录我们开凿云岗石窟的壮景?”木兰惊讶而又佩服地望着郦道元,后者正一脸微笑地望着她。
“我居然忘记了,你还是北魏时期首屈一指的地理学家呢!”木兰脱口而出,真的没有想到,没有想到,这个和自己一起被拓跋宏指派来开凿云岗石窟的少年,原来和贾思勰一样,是个北魏时期的大人物呢!
“什么地理学家?”郦道元不以为然地笑,“你在取笑我吧!我只不过是爱好山川地貌,随笔撰写,打发时间而已!而且,你还挺有意思,我们明明是大魏,你怎么擅自叫它‘北魏’?还别说,根据地理位置来说,北魏,也很合适。不过,给国家朝代改名字,得皇上说了算啊。”他一边说,一边伸着懒腰站起来,撩开侍立在一旁的青儿手中的双层食盒,两眼放光,鼻子贪婪地耸动着:“哇,好香啊,青儿,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哇,都要追上你姐姐了。”
“哪能啊?我姐姐的厨艺已经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而已。”青儿笑眯眯地说,一边将食盒层层打开,将饭菜一一摆放到郦道元刚刚写字的书案上,“你们整天在山中督查开凿,晚上还要去巡视,伙食又那么差,我不做点好的送上来怎么行?”
“好丫头啊!”郦道元拍了拍青儿的头,用湿毛巾擦了擦手,又在案前坐下来,招呼木兰,“哎,哎,花尚书郎大人,就那么几页破纸,你就不要颠来倒去地看了好不好?饭菜都要凉了!”
木兰却拿着那几页纸,不肯撒手:“道元,写地理山川的人,前朝不是没有过,可是像你这样文笔优美的,却没有几个。你是不是应当试着将你这些年积累的资料写成一本书?”
“写书?不,不,我只是小打小闹,写书,不是笑死人吗?我哪有那本事!”郦道元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排骨汤,“好鲜哪!”
木兰一把夺掉他的汤匙:“我是说真的!”郦道元怔了怔,想拿回自己的汤匙:“你干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