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战火已熄,干戈寥落,可是为了等候元帅派往朝廷送和约的李广副将等人返还,数万魏军只好无所事事地呆在燕然山下,大草原的边缘,度日如年。
月满月缺,月缺月满。一晃,竟然半个多月过去,驻守边塞的魏军们迎来了他们出征以来的第十个中秋。张晓风元帅下令,摆庆功宴犒劳全军,官兵们勉强提高了兴致,在营内营外摆开宴席,大碗吃肉,大碗喝酒。酒肉大都是豆仑可汗派人送来的,以表诚意,也有些兽肉是箭法精妙的官兵们自己射杀而来。
今晚的月亮真是格外的大,格外的圆满,如姑娘温柔的面庞,盈盈高挂,含情脉脉,边上彩云环绕,银河澄净如练,星影摇摇欲坠。大漠银沙之上,万帐穹庐内外,笑语喧哗,举杯同醉,千盏万盏的灯光摇曳,共星月争辉。
木兰坐在营区外的一个小沙丘上,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怔怔出神。每逢佳节倍思亲,她的心思,本应早就像长了翅膀一般,就凌越千山和万水,飞向了故乡,那里,有慈爱的爹娘,亲爱的姐姐和顽皮的弟弟,有温馨的闺房,熟悉的柴草香,有清凉碧绿的竹林,有群花争艳的万花山,还有山下那条奔涌不息,灌溉田园的小河……
本来应当如此的,不是么?可是为何,心底里盘旋的,除了哀伤的乡思,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痛?
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她苦心地抱着头使劲摇,我这是怎么了,怎么了,为什么会惘然若失,为什么会有另外一种自己都不清楚的牵挂?
吴子文抱着一坛酒,神清气爽地走过来,伴她坐下:“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好一位月下美婵娟哪!”
木兰抬头,苦笑:“你就不要取笑我了,相信情人眼里出西施,别的女子再美丽,也没有你的阿娅更令你魂牵梦萦了吧?”
吴子文自嘲地笑了笑:“我还真的是很思念她。一别五六年,也不知道她过得怎样了?你不知道,我们取途中道翻越阴山的前一天晚上,她是多么的恋恋不舍,眼睛里的深情就如水一样淹没了我。”他揭开坛口,仰首喝了一口酒,幽幽一声叹息,“真希望李广副将他们早日带来天子的圣谕,这样,我们就能早日还乡,我与阿娅,就能像一对比翼鸟一样,在漠南大草原、在敕勒川上双宿双飞了。木兰,回中原后,你有什么打算?”
木兰听得悠然神往:“吴兄长年担任大军文书,功劳卓著,如果归朝,怎样也能当个三品大员,却有如此超人心态,真是令木兰钦佩。”
吴子文被夸奖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光说我了,我是因为在万花乡没有亲属,没有什么牵挂,才会想到和阿娅留在草原的。木兰,退伍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木兰被问得一愣,“当然是承欢膝下,躬耕南亩了,不然,还能怎样?”
吴子文朝她神秘地一笑:“不对吧。人生不满百,长怀千岁忧。连我们男子都恐惧时光的流逝和人生的短暂,女子的青春期可更是如昙花一现啊。木兰,你快有三十岁了吧,应当有自己的感情归宿了。”
“你指嫁人?”木兰惨然一笑,别开目光,似在说给自己听,“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人可以嫁。有人愿意要我吗?”她抬起自己的双手,伸给吴子文看,“子文,你告诉我,我可还有点女人味儿?”
吴子文近前一看,不由微微一惊:那双原本莹润细腻的红酥手,由于长期暴露在风沙雪雨之中,执剑作战,早已经是硬萤如结,表皮脱裂了。
“我原本还注意保养,找点黄瓜呀西红柿呀在脸上手上抹一抹,可是战事一紧,根本就顾不得这些。”木兰怜惜地瞧着自己的手,又在自己脸上按了一下,“我已经很老相了吧,子文?”
“不,我不这样觉得。”吴子文收起微愕,正色说地,“你相信吗,木兰,你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最美丽,最最经得起岁月推敲的女孩子。你的美,不单单在容颜上,还在于你内心,琉璃一般清澈而又坚韧如钢的意志上。”
木兰微微地笑了:“你的话让我感觉很温暖。其实,我并不是太在意随着年龄的增长,容颜会有些许的凋谢。花木兰生而有命,就是为了这场大战而来,战争结束,自将缷甲归田,终此一生。”
吴子文瞅了瞅她,欲言又止。
木兰看他的神色,觉得有点奇怪,用肘弯顶了顶他:“哎呀,咱们都十年的哥们儿了,你还有什么可藏着掖着的?说吧,我虚怀若谷从谏如流!”
“你真的不在意?”吴子文提防着木兰的脸色,小心地说,“那我可说了啊。元帅他……最近可不太好哇!”
木兰有点慌神:“元帅不好,与我何干?”
“军中有流言,说……是……因为……和你……有点关系。”吴子文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完,一下子蹦出老远,生怕木兰打他。军营里谁不知道,玉面将军花木棣拳脚功夫十分了得?
可是今天木兰迟钝的反应令吴子文十分诧异,她一反平时的大说大笑,而是身躯微微一震,嘴角抽搐一下,黯然神伤地转过头去:“那些人还说些什么?”
吴子文迟疑地又走回木兰身边坐下:“他们当然不知道你是女孩啦,只是以为张元帅和花副将同样嗜好男风,彼此相悦……”
“够了!”木兰突然断喝,“他们懂什么!”她一把抢过吴子文的酒坛,仰首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哎,别,别,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嘛,木兰,你可千万别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她拼命灌自己没关系,一旁慌得吴子文手忙脚乱,急忙上前来夺,可是花木兰身为练家子,岂是他这种文弱书生可以抗衡的?吴子文很快放弃了努力,叹息了一声:“你说说你们两个这是何苦,一个在这里喝酒,一个在大帐里自斟自饮,但偏偏就是不肯碰头,有公干的时候也是一脸的冷漠。其实,局中者迷,旁观者清,我还能看不出来你们之间那点儿事?”
“你说什么?”木兰眼神已经有点发飘,满身的酒气。虽然入伍多年,她早就练就一副海量,但是似这等忧愁之夜,烈酒最容易令人迷失性情了。
“我没说什么。”吴子文摇摇头,觉得她很可怜,“你喝醉了,我扶你回营帐休息。”
“谁说我喝醉了?”木兰蔑斜着眼睛,她指指自己的肚子,又拍拍自己怕胸口和脑袋,“我这里满了,可是我这里,还有这里,清醒得很呢!”
“真的吗?”吴子文松开架住她胳臂的手,“那我问你,你对元帅,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我对元帅?”木兰的头有点沉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为什么要对他有感觉,他对我有感觉吗?你说,”她一把揪住吴子文的前襟,声声质问,“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她不过是他一时排遣寂寞的工具罢了,这样的男人,算得真正的男人吗?”
“元帅这样说的吗?”吴子文瞪大眼睛,“我觉得,元帅他不是这种人!”
“哈哈!”木兰干笑了两声,“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流,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她推开吴子文,一边喝着酒,一边跌跌撞撞地向营区远处走去。
“等一等!花将军!”吴子文着急地追上去,忽然看到草原上飘来一匹藏青色骏马,一个柔然族女孩子大力挥动马鞭,长发飞扬。
吴子文停住了脚步,笑:“那个大麻烦又来了。花副将,这事可是谁都帮不了你。”他摇摇头,一步三摇地踱回营区去了,那里的魏兵,猜拳行令,沸反盈天。营门处负责警卫的士兵对着他谄媚地笑:“吴文书,您回来了,元帅刚刚到处找您来着,要您陪他喝酒来着。”
“唉,”吴子文无奈地叹口气,“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元帅哪,我还想帮你把药引子给找来,现在看来,是难上加难啦!”
“将军哥哥!”鹰翘打老远就看到了木兰的身影,娇憨地大喊了一声,打马飞奔过来,还没等马停稳,就一个蹬腿,从马头前方直接越过,向着木兰扑过来,一下把她扑倒在沙地上。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骨碌碌地滚下沙丘,鹰翘爽朗地咯咯大笑。
“将军哥哥,人家想死你啦!”鹰翘把发烫的脸紧紧贴在木兰的胸膛上,“我日里梦里都忘不了你!”
木兰被这一声大叫和紧随其后的一扑给吓了一大跳,酒坛也扔了,酒也有点醒了,她用力地推着鹰翘:“公主,你放开!”
“不嘛!”鹰翘像个恋娘的孩子一样紧巴着她不放,“人家一时半刻都离不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