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之后,鲁国世子秦洛与晋国的无忧公主沈绾举行了大婚,各国纷纷派使节送来贺礼,唯独缺了晋国的一份。
新婚的第一个清晨,几缕阳光拂过明晃晃的铜镜,沈绾愣愣的坐在镜前,盯着镜中那对未能燃尽的龙凤烛,仍旧耿耿于怀。宫里的老人曾跟她说过,新婚之夜,只要一对龙凤喜烛能够顺顺利利燃到尽头,那么一对夫妻就可以平平安安的白头到老。可是昨夜,忽来的一阵阴风倏然将喜烛吹灭,她猛地张开眼睛,感觉到秦洛温热的吐息就在唇边,身子烧得发烫,心里却掠过一丝凉意,这不是个好兆头。
床榻那边,秦洛披着外衣,眼里噙着笑,戏言道:“你呆坐在那里,是等着我为你画眉吗?”
沈绾的脸微微一红,转过身子梳头,却不理他。
秦洛挪了挪身子,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柔声说道:“过来坐。”
沈绾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走过去,背对着他坐下。
秦洛嗤嗤的笑了笑,扳过她的肩,说:“你是准备一辈子都不理我了吗?昨晚不是好好的,今日为何这般扭捏?”
沈绾羞红了脸,嗔怪的眄了他一眼,就要起身躲开,又被秦洛一把拽住,“好了,不要闹了,我有东西送给你的。”说着,从床头拿过一幅画轴,笑道:“这份礼物是我一直都想送你的,你自己打开看看。”
沈绾接过,看了他一眼,满心好奇的展开,突然眼前一亮,张大嘴巴,惊讶道:“这,这不是……”
“不错,你还记得。”秦洛揽过她的肩膀,看着画里的美人,贴着她的耳边,轻声道:“第一次看见这画时,我就在想,画师米芾被誉为神来之笔,原是言过其实了。不然,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怎么会有这种历经沧桑的眼神,还有那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忧伤,究竟是忧伤什么?直到真的亲眼见了你,我才算明白,原来画师已经是笔下留情了,那忧伤不只是停留在眉间,根本就是刻在了脸上。”
沈绾收起画,靠在他的怀里,脑海中登时浮现出初次相见时的情景,夕阳之下的隅安城外,淡淡扫过的眸光,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那时我就在想,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快乐?所以我送了各异的花草哄你开心,甚至想过送你回家,可是,你依然如旧。你对我说,那里只是另一个困着你的牢笼,心被锁住了。这一刻,我才真正懂得你的忧伤。所以,我才会想到带你出宫,除夕夜里,你脸上的笑容是我这辈子都忘不掉的,我想,你原本就该是那个样子的。可是一回到了王宫,你就又变回了之前的样子,原来这个王宫将你困得那么辛苦。我一心想留你在身边,却始终不敢对你说,我不知道,在这个王宫里怎样才能让你感到快乐?”
沈绾伸出双手环过他的腰,打断了他的话,哽咽道:“我现在就很快乐。”
秦洛抬起她的下巴,眼中情深似海,翻滚着浪涛,“所以,我更喜欢你如今的样子。”
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事情,秦洛与沈绾会是很幸福的一对。我现在终于能够体会,为什么每每听来的王子与公主的故事,都只讲到“他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就没了下文,原来幸福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望,而接下去发生的常常事与愿违。很多时候,美好只是停留在表面,而深处总会暗藏着危机,关键是,危机从来不甘于隐藏在美好的背后,等待着爆发的时机。我实在不忍心再看下去,眼睁睁地看着美好的事物被彻底的毁掉,可是,事情终究是要发生,不会因为我的恻隐之心而有所改变。
晋威侯继位的第二年,也就是贲安帝十三年,隐藏在背后的危机终究浮现了出来。
九月时节,万木萧瑟,落叶纷纷,注定将是一个多事之秋。
九州的百姓都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晋国的十万大军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近了鲁国边境。
各界纷纷传言,说晋威侯沈央之所以背弃盟约,倾尽国力讨伐鲁国,为的是晋国的颜面。怪只怪鲁国迟迟不肯将拘禁多年的无忧公主送还,伤了两国的感情。至于鲁国世子与无忧公主缔结的百年之好,却是只字未提。
因此,但凡有点智慧的人心里明白,此番说辞不过是巧立的名目。鲁国虽是贲朝最大的诸侯国,可近几年也是江河日下,国力大不如前,再加上鲁国公晚年宠信佞臣裴信、尹照等人,更依照他们的意思敛财行乐,连番增加赋税,征讨粮饷,造成民间的积怨颇深,各地揭竿起义之事屡有发生。为此,世子秦洛曾多次上书直谏,奈何鲁国公不知悔改一意孤行,反而疏远了世子。所以,晋国此番只不过是瞅准了时机发难而已。
说起来,诸侯国之间的征讨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贲朝这么多的国家,没事打打仗是常有的事,打完之后还可以坐在一起数落皇帝的不是。可是,直到大将军徐竛率领的军队屯守在隅安城外,大家这才想明白,晋侯沈央此举并非想要夺几个城池讨些便宜,根本就是蓄谋已久有意吞并了鲁国,九州一片哗然。
十二月的隆冬,天气阴霾得很,如眼前的战势一般沉甸甸的压在心头。自晋国军攻入鲁国境内之初,鲁国就已经多次派人急慌慌的跑到齐国搬救兵,可直到晋国都打到了家门口,齐国仍是无动于衷,摆明了态度乐得在一旁隔山观虎斗。救兵没搬来,鲁国公在朝堂上气得呕血,又将齐国的祖宗十八代骂了遍,这才安安心心的昏厥过去,慌得一众大臣哭天抢地,不知情的小太监还真以为是死了国君,差点跑到**回禀了一众夫人们,幸好撞见前来就诊的御医,才知道是虚惊一场。不过,在最关键的时刻,鲁国公病得只剩下了半条命,千斤的重担全部落到了鲁世子秦洛身上。
大殿之内,万盏灯火如昼,罩在冰冷的盔甲上,拖出沉重的身影。
沈绾将战袍披在秦洛身上,眼中隐忍着泪意,嘴边却挤出个笑,勉勉强强说了句“万事小心”,说完,自己就先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如今的态势又该怎么小心?
秦洛看着她,眼中静若深潭,隐约有灯火的影子闪动,沉默了许久,握起她的手,语气沉痛,“绾儿,当日你点头答应嫁给我时,我就暗自发誓,要好好地照顾你一辈子,不离不弃。可如今只怕做不到了……”
沈绾猛然抬手堵住了他的嘴,慌乱的摇着头,不想再听下去,虽然有些事情是无法逃避的,可真真正正说出来,心里还是接受不了。
秦洛拿开她的手,握在掌心,继续说道:“这些话对你来说太过残忍,可是我不想骗你,自你我结识,我就从来都没有骗过你。哪怕到了最后一刻,我也不想给你一个虚假的希望,让你日日夜夜备受煎熬。所以,绾儿,我实在无法给你任何的承诺,鲁国多少的大好男儿为了捍卫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不曾把生死放在心上,而我身为鲁国的世子又怎能苟且偷生,独享自己的安乐而陷鲁国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于水火?秦洛不才,可也不至于无耻到如此地步。这一仗关乎我们鲁国的存亡,誓死一战怕是难免了,可真若如此,我就要对不起你了。”
沈绾默默地垂下眼眸,泪水终究还是没有忍住落了下来。他说的话句句在理,她没法反驳他,可也不想应承他,有谁可以眼巴巴的见着心爱的人去送死?
秦洛犹豫了一下,可还是紧紧的将她搂在怀里,也许这次的拥抱就是最后的一次了,“绾儿,答应我,无论将来发什么,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为了我也要好好的活下去。”
沈绾将头靠在他的肩头,想起了父王临死之前的情景,也是对她说了同样的话,好好活下去,所有人都让她好好活下去,可是谁又能告诉她,究竟怎样才是好好的活下去?眼泪涌出得更加厉害,顺着脸颊滑落到他的盔甲上,身子也跟着颤抖起来,声音清冷的很,“你不能给我任何承诺,为什么还要我给你承诺?”
秦洛重重地叹了口气,双手搂得更紧,可惜隔了厚重的盔甲,心里感觉不到任何的暖意,“因为我不想骗你,我做不到的又怎能答应你!”
话到此处,分明就是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