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出古董店,远处一匹白马急蹄而来,街上的行人慌乱的闪到两旁,那马在我们身边收住缰绳,一身紫衣的姑娘翻身下马,一双杏眼明仁先是警惕的瞥向我,随后转到沈睿的身上,嘴边荡漾出醉人的笑容,“我去宫中寻你,他们说你陪世子来逛街,真就找到你了。”
我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见的一切,那位紫衣姑娘很自然的挽住沈睿的手臂,举止亲昵,而沈睿也没有拒绝的意思。易北走前一步,站在我身边,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趣的望着二人,意味深长道,“嗯,不简单,有情况啊!”
世子容也走上前,挨在易北身边,讨好道:“她叫赵晽,沈睿未过门的妻子。”
瞬间,心猛地抽搐了一下,隐隐作痛。
沈睿陪着赵晽走在前面,有说有笑,都没想起来回头看我一眼,本来刚刚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如今全化为了泡影。
“赵晽的爹爹赵将军德高望重,手握重兵,多年来一直为朝廷效力,……这门亲事也是父王指的婚,再过个一二年就差不多该完婚了。”易北难得有兴趣听,世子容说得眉飞色舞。
只有我,唯一的旁观者,拖着沉重的步子,跟不上任何人的步伐。我收住脚步站定,易北走出去几步回头瞧我,问:“怎么不走啦?”
剩下的三人也停了下来,目光齐刷刷的集聚在我的身上,我对上沈睿的眼睛,不知那里的笑意里可曾有我?
“累了,不想再走了。”
沈睿缓缓走过,提议道:“即使这样,不如到前面的茶馆休息一下。”
茶楼里座无虚席,听说是别国有名的说书先生难得客座,明日就要离开了。世子容听闻,笑言,“真是有幸了!”不过,虽是有幸,仍然事不凑巧,我们来的时候故事已经接近尾声了。
“世子洛暗自叹声‘糟糕!’奋力挡开徐竛将军劈下的长剑,急急的就要抽身回马,骇然的瞭望城头,眼里见的是一面面白色的降旗随风招摇。顷刻间,城楼上有无数流箭射出,如雨点般尽数落下,身边的勇士一个接着一个的倒下,全数死在了自家人的弓箭之下,而晋军的将士则散在四周,冷眼旁观,就等着有想逃跑的便给补上一刀。直至最后,三千鲁军就只剩下了世子洛。”
我抿了口茶,想来这段评书是说二十年前的那场晋鲁之战,爹爹也是因此一战成名,至今都被人津津乐道、传承歌颂,只是此战之后,爹爹再没被重用过,反倒沉寂了。
沈睿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探究的看向他,而坐在他身边的赵晽似乎有所察觉,怀疑的看着我们二人,迎上沈睿笑盈盈的目光,随即也报之以笑。我心里一阵难过,最近不知怎么了,常常为一些小事欢喜,为一些小事伤心,心情跌宕起伏的,难以回归平静。
“城楼上,鲁国御史大夫裴信的声音被狂风扯得破碎,‘秦洛,鲁国大势已去,你还是趁早投降吧!’世子洛低眼环顾四周,仰天一声狂笑,笑得人胆战心惊,战场上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眼睁睁的看着世子洛,不知他这是怎么了。世子洛收住了笑声,沾满鲜血的龙渊宝剑指向城楼上的裴信,冷冷的质问道:‘裴信!你身为鲁国的臣子,勾结外敌,谋害君王,陷鲁国子民于水火,心里可曾有愧?’”
我冷笑一声,这句话问得真是多余,还不如问问晋国许给他多少好处,看看有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城楼上,裴信冷哼一声,不以为然道:‘当今乱世,识时务者为俊杰,何来有愧?世子这话问得太没有道理,定的罪名裴某也承担不起!’秦洛收起宝剑,眼中光芒更胜,朗声郑重道:‘时务吗?秦洛不知,秦洛只知身为鲁国的世子,既无能守住鲁国的疆土,又无能保护鲁国的子民,着实有愧于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秦洛实乃贪生怕死之人,可事到如今也无颜苟活于世上了。’世子洛一边说着,一边回马绕过雪地里的断臂残骸,冲着晋国的将士继续说道:‘鲁国的好儿男尽数葬身于此,白雪为坟,黄土为棺。秦洛有幸,与他们长眠为伴,总算不枉此生了,只是……’世子洛微微仰头,与徐竛将军遥遥对视,惨淡的说完最后一句,‘终怕要辜负一人了。’”
茶楼里鸦雀无声,人人神色肃然,对世子洛的慷慨就义无不感到惋惜。乱世之中的争斗,没有对错,只有胜负,世子洛虽是输了,可也虽败犹荣。某些时候,人们会表现出无比的宽容,打破常规,不以成败论英雄,甚至还会对失败者予以更多的怜悯和认同。我想,大约是生活太苦,人心太苦,今日仍是闲坐听书,明日恐怕流离失所,乱世之中人若草芥,命如浮萍,不定哪天就成为了别人颂歌里的一笔点缀。
所以,能像世子洛这样死得其所,留名青史,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的。
我本以为故事就此收官,却见说书先生慢慢的咽了口茶,继续道:“同一时刻,鲁国的重重宫阙之内,只见无忧公主愁眉惨淡的坐在床榻上,听着外面慌乱的脚步声,脸上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的跑了进来,扑通跪在地上,哭腔道:‘公主,世子他……薨逝了。’那无忧公主听后,摆了摆手,竟没有落泪,反倒冲着自小照顾她的嬷嬷倾城一笑,淡淡的说了句,‘也该上路了,世子不愿等我可就糟了。’……”
我正听得出神,耳边传来赵晽的一声冷哼,转头看她,又听见她嘀咕道:“她哪有如此刚烈,不过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我诧异,看她的神情似乎了解一些为人不知的内幕,好奇心大增,故意引着她说出来,反问道:“你又能知道些什么,平白乱说!”
赵晽看了我一眼,似有不屑,语气傲慢得很,说道:“这些宫里的秘史不是你这种山野村民能够知道的。母亲亲口告诉过我,无忧公主贪生怕死,为了活命竟然和……”
我拖着下巴,瞪大眼睛盯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答案呼之欲出,却被沈睿轻描淡写的打断了,“你说的也不过是听来传闻,不可尽信。再说,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们只当是听一段故事,不必太较真儿了。”说着,拎起手边的茶壶,往赵晽的茶碗里蓄满了水。
赵晽甜甜一笑,端起茶碗抿了抿,咂了回嘴,又抿上一口,脸上流露出得意之色。我瞪着面前几乎见底的茶碗,期期艾艾地拎起茶壶,自己给自己蓄了水。
如果没记错,赵晽的母亲应该就是晋威侯的亲姐姐和乐公主,与无忧公主同是晋国宗亲,无忧公主原是先侯晋文公的亲女,文公膝下无子,年过半百才得这么一个女儿,所以临终之前便将爵位与女儿一并托付给了自己的亲弟弟,也就是晋威侯与和乐公主的父亲晋昌公。也难怪赵晽会清楚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只怕这些秘辛还涉及到宫廷丑闻,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王族的丑闻自然更不能宣扬于外,沈睿不想我这个外人知道太多,原来,他还是把我当作外人看待。
我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触指冰冷,不久前的感动与欢喜恍如昨梦,一梦惊醒,满心苍凉。
想着既然有些事情是我不该知道的,不如把眼前的故事听完。
“……徐竛将军冲进鲁王宫,抱起无忧公主早已冰冷的尸体,哽咽的说不出话来,一路走来,他满心想着,快些,再快些,快些接她回晋国,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如今红颜已逝,再没有可以挽回的余地了……”
这段故事里,无忧公主还是殉情死了。
勿论这样的结局是真是假,血雨腥风之余留有一段风月,总是种安慰。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爹爹原来与无忧公主曾有过情,只怕时隔多年也难以忘怀。我不禁想起死去多年的母亲,难免心生感慨,对于她的伤心难过也能体会几分,自己的丈夫心里装着别的女人,没有哪个做妻子的可以泰然以对,或许也是如此,母亲才会那么早的离我而去。我恍惚记得爹爹曾经亲口承认,说他对不起母亲,大概指的就是这件事了,看来我们母女也真是同命相怜,心里爱的人却爱着别人。
无忧公主吗,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