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快起来,快起来。”
姚云香裸露着上身爬在窗户上向外面瞧着,一面用脚使劲踢了一下她丈夫,悄声催促。诗人哼了一声,没有动弹。
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姚云香已经光着身子在窗口爬了一个多钟头了,被夜气浸得浑身冰凉,累得腰酸腿疼。好在她终于捕捉到了自己的猎物,二楼那个人影正穿过挂满各色衣物的楼道,像个幽灵一样悄然无声地钻进了黑乎乎的楼梯里面,动作敏捷灵巧,宛然轻车熟路。姚云香心里兴奋极了,这回可让我给抓了个现行,还有什么可说的。而这个傻瓜还不相信我。
“快点啊,懒虫。”她又踢了诗人一脚。
“哎呀,啥啊?干啥?”诗人极不耐烦地咕哝道,“深更半夜的,也不让人睡个囫囵觉。”他翻转身,把被子拉到头上。
“懒猪。再迟就看不见了。”姚云香急了,伸手把被子掀掉,诗人像个刺猬似的立刻缩成一团。“快快快。”她抓住丈夫的胳膊使劲拽。
诗人无奈,只好爬起来,拖着大肚子膝行来到妻子身边。
“看啥啊,神经兮兮的。”诗人睁着惺忪的睡眼,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却什么也没看到。
“看那儿,那儿那儿,楼梯口。”姚云香捉住丈夫的脖子,把他的脸扭转,冲着楼梯口,就像是个老猎手在指导初入森林的懵懂少年。时间正正好。
诗人拨开窗帘使劲往外瞧。外面灰蒙蒙的还不甚亮,过了一会儿,诗人找到了妻子给他指定的目标。楼梯口黑黝黝的,像个隐藏着秘密的阴谋,等着妻子去揭露。“啥嗯,啥也看不见。”诗人揉了揉眼睛。
“嫑动,大戏马上就要开场了。瞧着,瞧着。”姚云香手中攥着毛巾被,掩在松耷耷干瘪瘪的Ru房上,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等待着那振奋人心的一刻。“嘣嘣嘣——,一、二、三,出场。”
随着妻子的伴奏声,果然看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从黑暗中剥离出来,像刚出洞的老鼠一样,探头向两边望了望,然后快步离开楼口。轻手轻脚走了十几步,那人放开脚步向这边跑过来。跑过窗口时,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向下一挫身。
不错,是李文红。二楼东边那个屋子还黑着灯。
“我早就对你说过,他们俩有点不清不白,”姚云香把窗帘拉住,得意洋洋地看着丈夫,心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你还不信。我的话你总是不信,这回咋说?”
“是啊是啊,”诗人不耐烦地嘟囔着,躺回去,把被子紧紧裹在身上。“你早就说过,是啊,别管发生啥事,你都早就说过。”
“啥事?你倒是说说看。”姚云香拉开架势,准备迎接挑战。
“啥事?四人帮下台你就这样说,**下台你也这样说,**下台你还这样说。”
“是啊,我是说过。这又能说明啥问题?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姚云香并不在乎丈夫讽刺的语气。她已经取得了重大胜利,不在乎这点瑕疵。“我这个人有先见之明。”
“是啊,总是在事后发表先见之明。老天爷,你还真的相信自己以前说过那些话啊。”
“事实就是事实,谁也改变不了。”
“是啊,事实总是站在你那一边,总是为你服务。”
诗人虽然心里也很兴奋,但是并不表现出来。这种快乐要等到早饭后,到传达室看报纸的时候再好好享受。我要好好吊吊大家的胃口,然后再把这个重磅炸弹丢过去,一定能把他们炸得粉身碎骨,鬼哭狼嚎。他似乎看到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偷偷地在被子下面笑。
“胡说。我说话向来有根有据。我可不是那种随随便便说三道四的长舌妇。”姚云香可不许丈夫再睡。她言词激烈地反驳,等着丈夫接战,这样她准备好的词句就能排上用场了。可是过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回音,她并不灰心。“这是第三次了,我是咋对你说的?”
等了一会儿,丈夫那儿还是声息皆无。她只好自个儿接着说:“李文红到这儿还不到一年哩,他们是啥时候,在啥地方,以啥方式勾搭上的,这不可不研究。要不是亲眼看见,谁会相信?我也不会。当然是她先引诱他的,毫无疑问,是她先出手的。这娼妇,她又成功了。李文红以前很少到教工楼来,总是待在自己屋里看呀写的。你还别说,这事可真是蹊跷,那朵金花总不能跑到教学楼上去引诱她啊。好家伙,竟然进行得神不知鬼不觉。”
姚云香想象着那****引诱李文红的情形,一面把胳膊放到丈丈夫的肩上,使劲压他。“我第一回见他从这个楼上下来也是在这个时候,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要不是那几天我拉肚子,这个秘密就永远只是秘密了。我刚从厕所出来,远远地看到一个黑影从教工楼下来,贼头贼脑,鬼鬼祟祟,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个小偷,这要撞上,还不把我害了。我躲在梧桐树后面,浑身直打哆嗦,却见那人并没有翻墙出去,反而踮着脚穿过操场往南边教学楼上走去,心里奇怪,难道要去楼上偷书?看背影竟然像李文红。
“开始我只是好奇,他天不亮到教学楼干啥?我不是那种没有根据就随便怀疑人的人。我当时猜想,他啥时候也参加到那伙人中打起麻将了呢?这我可得管管,我可不能就这么看着一个大好青年跟着那伙人堕落。后来我得住机会,正式警告他不要跟那伙人鬼混。你猜他咋说,他说他从来没有干过那玩意儿,还说玩麻将简直是在浪费生命。他有时间还要写小说哩。我想也是,打麻将也没必要这样鬼鬼祟祟,想来想去,凭直觉,我便想到了那个****身上。”
姚云香使劲推推丈夫,他又成了死猪一个。“所幸我的感觉向来都是准确的。徐老师每个星期六都带着他女儿回老家,他们一定是趁这个机会幽会。后来到了星期日,我就早早守在窗口,给他来个守株待兔。黄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我给抓住尾巴啦。我叫你起来,可是你睡得跟死猪似的,打都打不醒,白白浪费了几次好机会。白天跟你说,你又是那个模样,好像我是一个多俗气,多卑鄙的人。这回咋样,没话说了吧。
“唉,你总说李文红很有文学天赋,将来很有前途,我才把淑萍介绍给他。谁知道……这要是传出去,叫我咋跟淑萍交代?当然啦,我也觉得是那****先引诱他的,她天生就是个****的人。问题是他咋就上钩了呢。难道你们男人都是这样,属猫的,见醒就上?要不就是像你说的,李文红想体验生活,为了写小说,做出了不得已的伟大牺牲。我会调查清楚的,用不了多长时间,我就会弄个水落石出,等着瞧吧。”
“我真闹不明白,你当初为啥没去报考警官学校,当个女侦探啥的,当个中学语文老师,真是太囊才了。”诗人在她连续不断的攻势下,终于抵挡不住,举白旗投降了。他知道睡不了了,便开始对妻子冷嘲热讽。“要是当了女侦探,你一定是中国的福尔摩斯。”
“福尔摩斯不敢说,”姚云香见丈夫接茬,便兴奋起来,至于丈夫话里的讽刺挖苦,她只装作没听出来。“只要我想干,没有啥事是干不成的。不是有哪句话嘛,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就是个有心人。”
“那是,有心人嘛,干啥啥成。”
“我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我能够明察秋毫,我能在别人都不注意的地方发现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最后,啪,谜底揭开。”
“情报处处长。”诗人笑着轻声说。
“啥?你说啥?”
“我说你在学校教书真是埋没人才。”诗人仍用那种口气说,“让你去演《渡江侦察记》,绝对比陈述还要出色。”
“讽刺吧,挖苦吧,”姚云香开始反击,“事实是,这是无能者的护身符。对你来说是嫉妒,而我把这当作是赞美。你除了能说两句风凉话,还能做什么?啊,对了,还能写两句谁也看不懂的歪诗?真是,我那时真是幼稚,怎么就被你那两首狗屁不通的诗给蒙糊涂了呢?傻乎乎的像喝了迷魂汤,千里迢迢跟着你来到这个不毛之地,为了一批又一批流着鼻涕的小孩子浪费了我的才华,我的青春。我不会演戏,不会说一套做一套。可我确实发现了不少问题,虽然这不过是大材小用,但你也不能不承认。事实胜于雄辩。我说的话哪一件没有着落?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吧,慢慢等着瞧吧。我,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最后一句差不多是慷慨激昂了。
“啥事你都这么大惊小怪,兴师动众,你不睡,搅得别人也睡不好。”诗人终于说出了心里的不满。
“睡觉睡觉睡觉,你就知道睡,”姚云香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为操劳家务而受的罪,牺牲的宝贵青春,不觉动了真气,声音也提高了一倍。“晚上睡,早上睡,中午还睡,睡睡睡,你是猪转的?生下来就是为了睡觉?”
“嘘——,”诗人抵挡不住,用手指了指隔壁套间,两人一时都不吭声。儿子这一段老是失眠,只有天快亮时才能睡一会儿。
“这么大年纪了,还是改不了当年的毛病,说话就激动。”诗人好容易捉住了理把子。
“谁能不生气?”姚云香压低了声音,但并没有减弱语气。“你看看,结婚这么多年,你都做了些啥?”话题回到她最擅长的方面,二十多年积攒的苦水决堤而出,“饭你没做过,可老是挑三拣四,不是咸就是淡,总是不合你的胃口,也不知你长的是啥胃。衣裳你没洗过,可你身上的衣服比小孩子脏得还快,也不知道你都是咋儿穿的……是啊,你没说让我洗,你不嫌脏,可我还嫌败兴哩。我不知道,难道不懒不脏就写不出诗?李白杜甫那些诗都是味儿熏出来的?再说,你算个啥诗人啊……”
“人家两个合得来,碍着你啥事?”诗人抵挡不住那种铺天盖地的洪水泛滥,赶紧转移话题,不然无论如何挣扎,也只有一个被淹死的结局。
“你听听你听听,这算啥话?这是啥口气?这是啥心态?”姚云香紧急转舵,不知道自己上了当。“要不是你现在这个岁数,要不是你总是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我真的要怀疑你脑子是不是……一个千人指万人骂的小娼妇在引诱一个年轻人,拉他堕落,让他毁灭,而这个年轻人又本来是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你却在一边说风凉话,一副不疼不痒的样子。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中国就是多了你这样的人,所以才……所以才……鲁迅是咋形容你们这样的人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对,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哼,她毁了她自己,毁了徐老师我不管,她还要毁灭李文红,我坚决不同意。她这是在犯罪,犯罪。”
“犯罪?”诗人觉得自己找到了突破口,便转过身来,只要不把自己牵涉进去,诗人就不再觉得别扭。他看着妻子生气,确实,她生起气来挺有意思。“不知道你是根据那条法律给人家定的罪。”
“那条?当然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律,法律神圣不可侵犯。”
“我咋听着像是姚氏法律……”
“这正是法律的欠缺之处,”姚云香赶紧调整方向,“你看看,偷一个鸡蛋要判刑一年,闯红灯要罚款五十,可是通奸,乱伦,伤风败俗,破坏家庭幸福,影响下一代健康成长,这样的人竟然逍遥法外,让人情何以堪。这正是法律的欠缺之处。”她顿了一下,又恶狠狠地补充道:“看着吧,总有补上的一天:通奸,十年。”
诗人暗自发笑,“真没想到,你不仅是个出色的侦探,还是一个精明的律师。”
“中国正是缺少了像我这样的律师,才使得很多贪官为所欲为,很多罪犯逍遥法外。”姚云香寸步不让,这种面对面的短兵相接总是让她文思泉涌,兴奋不已。“不管咋说,反正比你强多啦。除了睡觉,就是编些没人看的顺口溜:我爱你呀,你是我永远的痛啊,没有你我的世界就是一张等待涂抹的白纸呀。头顶的毛都脱光了,还想学年轻人矫情,我恶心。”
“不笑不足以为道。真理原本就是给俗人笑的。”诗人脸上一阵发烧,幸亏屋里还黑。
姚云香似乎从丈夫的话里听出了他的受伤,这一下伤得有点狠了。她换了一种语气。“当然啦,犯罪不犯罪不是我说了算的,我也没有权利去修改宪法。可是凡事抬不过一个理字,法律也是人定的,是大家约定俗成的。要是大家都觉得这是对的,那它的就是对的,法律也得服从。再说了,除了法律,我们还有道德哩。法律来源于道德。这些伤风败俗的家伙就是躲过了法律的制裁,也逃脱不了道德的审判,最终会被牢牢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
“在你看来,你就像是一个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而其他的人都陷在罪恶的泥潭里不能自拔,等待你洒下消业的甘霖圣水。只是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有发昏犯错的时候,也有弄巧成拙的时候。比如说,桌子上有一只花瓶,它本来在那儿稳稳当当,平平安安,而你却突发奇想,以为它就要掉下去,你要拯救它,便伸手去扶,结果反而把它推了下去,摔了个粉碎。”
诗人为自己想出这样一个巧妙的比喻而得意洋洋。
“我是在扶住瓶子,”姚云香不屑地说,“你这样的人眼睁睁看着瓶子掉下来摔碎,也懒得伸手去扶。而我坚决要伸手,即使被人误解也要伸手。我知道我在做啥,我也知道我该咋做。我相信自己的眼力,相信自己的能力。你不用担忧,我绝不是那种只会说风凉话而不采取行动的人。只要有我在,瓶子不会碎。”
“老天爷,这样的人最可怕。”诗人无可奈何,“但愿李文红像你说的那样纯洁,脑子里只有他的小说,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
“你不用无理就走极端。他也许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高尚,但也绝不至于像你想象的那样龌龊。”
“你把这叫作龌龊?”
“是,当然是龌龊,百分之百的龌龊。”姚云香斩钉截铁地说,根本不给诗人辩解的机会,便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为这场辩论下了最后的盖棺定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