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蜀地一处驻兵之所,上方悬挂绣有‘赵’字将领旌旗,下方枪戟林立,各处强兵守卫。其中有庭院,火红的树叶半空飘零,纷飞撩人,侧有奇树异花流光明丽,香气萦绕,似一方世外净土,然而此方净土之外,尽是人间之炼狱。
尸骨累累,哀鸿遍野,野狼出没,蛆虫隐现,成群结队的乌鸟啄食着腐肉。
成汉败亡,有诸多清算,四处头颅滚滚,受难百万,其中妻离子散,生死别离者,不计其数,完美诠释了‘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的真意。
蜷缩于卧榻之上,克服体内时而发作的灼热、寒气,宁无咬牙强迫自己早早起来,立于一棵枝叶遮盖小半庭院的大树下吸气吐气,内息至五脏六腑,仔细感知着自己身体的状况,无疑他之前的伤势又恢复了大截,暂时没有大碍。
接下来他摆出架势,在这片飞扬的火红里,旁若无人地打拳,是烂大街的简单拳法,一招一式,稍微有点儿练武资质的看几眼就能跟着学会,不过这等拳法,连山野乡人都不屑学之。
他的拳势由慢到快,又由快到慢,循环往复,每个动作都在寻找最佳的结合点,充分调节身体机能,刺激肌体活力。
时间渐去,坚持促进肢体内息的圆融汇聚,没停息半会儿,拳势力道徐徐提升,终于开始出汗,而负责照顾他的小栗在一旁看着,眼神有些奇异,这倒可以理解,毕竟他的恢复力是有些惊人。按照小栗前面的话来说,普通者受这种伤,七八天才有可能动弹,寻常走路起码要半个月以上,然而他至多休息了两三天,能动弹走路就极为不一般,可现在竟连打拳都有模有样,不见丝毫前些时日的重伤垂死之态。
就这样打拳从清晨到正午,苍白阴气的脸色浮现阳刚,元气充盈。
宁无在一番畅快淋漓的打拳之后,依旧维持着尚佳的状态,所以想继续练下去。
当然打拳是够了,但不是还有兵器可以练么?
稍稍歇了口气,宁无让小栗给他寻一柄趁手的兵刃来。不多时,他握拳的手松开,其中多了把剑。
小栗给他寻来是一柄铁剑,不是普遍笨重的刀,而且铁剑还是较为轻巧的细剑。这丫头心思细腻,考虑周到,难怪赵飞雪将之收留在身边,不单是可怜她年纪小又无依无靠,其自身有能力也是一方面。
对于宁无而言,刀和剑是没有大的差别,大概是单刃与双刃之间的不同罢了,照样能劈砍,照样能刺挑,只是之前多是使刀,在顺手程度上略有不如。
也没事儿,时常用用就能习惯了,迟早能练到出神入化。
金阳悬空,大地蒸腾着热气,一根细长手指弹在剑体上,发出悠长振音。
“小栗,离远点儿,不要靠这般近。”握剑的手紧了紧再放松,宁无偏过头,对站在身旁不远处的小栗说道。
话音刚落下,他握剑的手动了,只见其手腕向上微微一扬,剑锋划过一片红叶,顿时叶片分裂,仿佛听得见叶子被斩开的声音,触感是如此的生动美妙。
被斩裂的红叶尚未落地,又有新的动作,宁无将铁剑侧身挥动,流畅无比地斜拉,寒刃闪耀金光,犹如一道闪电横贯长空。
即将下落的叶子被震荡了起来,一时间残叶漫天,让人惊艳的同时,亦没由来感觉一阵肃杀之意。
宁无将漫天残叶当作目标,以自己为中心,方圆之内不允许一片叶子落下。平凡的铁剑在他手中有无穷的魔力,割裂、斩碎,剑锋震荡,刹那间,剑已然快到了令人眼花缭乱的地步,绽放一朵朵剑之芳华。
初始,他的剑追求‘快准狠’,手中的剑如同长了眼睛、插上翅膀,捕捉力极强,不让任何目标有机会逃脱剑势的范围,但随着落下的树叶越来越多,一味的快准狠变得不合时宜。
要继续下去,那只有学会更深层次的掌控。
剑势运转,注意微妙的控制,在他身体周围,树叶片片破碎,叶片越来越细小,越来越轻盈,随着他的剑势旋转离合,使碎叶形成了一股股红流,幻化万千姿态。
“公子,身体刚好,不要太用力了呐。”是小栗在说话,人已接近他剑势的范围。
砰~
一声崩裂的响动,被宁无以剑势控制的数股红流炸开,半空中降下阵阵红雨,落了他和小栗一身,场面极为唯美动人。
小栗不介意被碎叶淋到,还用双手并拢捧了捧,对着碎叶吹了口气,展露出可爱的笑颜。
“饿吗?饭菜准备好了,小栗为公子擦擦汗,就可以去吃了。”
“嗯,我饿了。”
宁无听话,放下手中的铁剑,在小栗的安排下洗手、擦汗,接着去吃饭。赵雪飞没有踪影,想来是事务繁多,正忙着。不说她如今一人掌控者近万铁骑兵,单回归东晋需得处理的种种事务,就够她东奔西跑,整日忙个不停的。
老实讲,当初那个倔得没边的丑女童,区区五年内到能统领一军的女将军,缺乏真实感,尤其两人幼年便相识。
昔日,他家和赵飞雪家毗邻,两家父辈在东晋皆是个不上不下的领兵之将,战场上有过命的交情,平时来往也甚密,逢年过节都会一起聚聚。父辈关系好,他与赵飞雪则关系平平,虽时常见到,但其实没说过几句话,算一算,较近的相处只有那屈指可数的几次,貌似不怎么愉快,一个骂呆子,一个骂丑女,只差挽起衣袖打架。
早些年里,宁无对这世界缺乏认同感,换而言之就是与世道格格不入,对外面的全部都充满了排斥,现在想想啊,那时的他在别人眼里是个怪小孩吧,不说话,不理人,总是冷着张脸,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恨天恨地,时不时做出匪夷所思之事。
活在这个年代,对他向来都是折磨,是老天因他亵渎无上神灵而给予的惩罚……呵呵,尤为的可笑。
他从不信神!
记得没错的话,赵飞雪仅长他数月,以这样的年纪做到这种程度,不得不让人惊异,可也只是惊异而已,因为这世上不缺天生之才,无论男女。
要知道前面有个冉良,为如今后赵,天骄冉闵之生父,十一岁时就能统率自己的族人与胡人作战,还干得有声有色,接连打了几个胜仗,连后赵政权的建立者石勒都对之刮目相看,将之俘虏后,让当时的石虎收为养子。
宁无没少听某大个子吹嘘自己的父亲冉良有多厉害,不过人死得太早,没机会亲眼见到过。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辰,赵飞雪回来了,手里提着个麻布包裹的头颅,还滴着血,听说是她在成汉一个朋友的,救不了,至少不能让之尸首两处,待会儿要去将尸首缝合起来,交给其家人埋葬。
她说这些话,半边面具下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
看得见她肩上的千钧重担,同样清楚其哭笑未明之态必定有心伤之事,所以他带着长者对孤苦小姑娘家的怜悯,帮忙缝合尸首,献上微不足道的关怀。
“无论如何,你都该回南方去走走,我会等你,他们也等着你回来。”赵飞雪转身,有夕阳逆霞之光照耀其侧脸,银白覆上火红,犹如拼尽性命的燃烧,眨眼就会毫尽心力,成为灰烬。
“……”宁无抬手揉了揉眉心,眼眸眯成缝,扯出一副沉思的神情。
他们背对背,各自一方。
宁无自是回去继续练武恢复身体,提起细剑斩树叶,单调打拳之类的,开始倒有几分趣味,重复多了便无趣至极。
她呢?
驻兵兴建起的大堂内,赵飞雪坐在高处,外面站着八名手持大戟的守卫,任凭风吹雨打、烈日暴晒,皆纹丝不动。
其实场面算不得多威严,这里高坐的少女,身为主公,只是寻常地和下座将士们交谈,吩咐些需要重视之事,然后看着一个个人出去,或一个个人进来。
公事处理完了,她起身,从侧门离去,回到自己起居的地方。
洗漱,吃饭,做些梳妆······
赵飞雪的房间自是和那些名门贵族女子的有极大差别,没有多余的饰物,四周陈列着各种各样的兵器,但作为女子应有的梳妆打扮之物还是有的。解下银甲,放下龙纹银枪,她满身的英气定是有所降低,可也增加了其少女独有的那份柔和与温润。
待到洗脸后,半边面具放下又戴上,长出老茧的手放在冰冷的面具上,静止了会儿。
不久,她扎着的头发已经放开,是瀑布一样倾泻到后背,漆黑柔顺。
她用手轻轻地顺了顺茂密的发丝,接着左右摇摆几下,到铜镜面前照照看,眼里不怎么满意,于是拿来一根蓝布条,把头发松散地束拢。
“阿浔,你看,主公我这样美不美?”赵飞雪突然转过身来,眼神晶亮地对伺候在身旁的人询问。
“主公有意宁公子?”伺候在她身旁的阿浔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女子,背负着一柄青铜古剑,身着江湖女侠常有的装扮,模样颇为清丽,此刻说的话却是答非所问。
赵飞雪听到这个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为无声而笑,半边面具下的嘴角扬起、裂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见此,阿浔忽地半跪而下,紧紧低着头,跪着的姿态犹如深埋在地底下的陶俑。赵飞雪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过身去,盯着铜镜里面的自己,随即抬手拉下那束拢头发的蓝布条,掀开脸上的半边面具。
铜镜映照的并不太清晰,但也能辨别得了容颜美丑,赵飞雪半边脸称得上美艳动人,而另一半边脸凹凸不平,大片似恶瘤又不似恶瘤的东西覆盖,破坏了整体的美感。
“你可否知道?阿浔,阿浔姐。幼时有很多人都骂我丑,欺负我,他也叫我丑女,连到现在都这么叫,恐怕我不主动说出自己的名字,以后也会如此叫下去。我讨厌别人说我的脸长得丑,但偏偏就不讨厌他,很奇怪是不是?”赵飞雪对着铜镜,好似自言自语。
说到这里,她转过身去扶跪着的阿浔,“起来吧,我又没真的生气,唯独觉得你说我有意他,觉得有趣罢了。主公我是不会嫁出去的,以后至多找个顺眼的男子,延续我赵家血脉,他呀,是个怪人,我们不适合。”
“你过去叫小栗过来,我要问她一些事情。”
赵飞雪打发走了阿浔,再度对着铜镜,尤为纯美地笑着,而镜子里自己的脸越来越模糊,几乎让她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模样儿。
不多时小栗过来了,气喘吁吁的,光洁额头隐隐有汗渍,颈项有几根发丝粘着,看来阿浔去叫她时,她正忙着。
“主公。”小栗平息了下自己紊乱的呼吸,向自家主公行了个下臣之礼。
“别勉强你自己,年龄小,干不了太重的活,可以叫人帮忙,我不是看在你的气力才留下你的,这得明白。”赵飞雪找个地方坐下,左手撑着头,话锋一转道:“宁无那呆子,在我离开之时有没特别的举动?”
“嗯,宁公子特别的举动---他不喜说话,有时候呆呆地坐着,好像在想什么事儿,有时打拳,还有时练剑。对了,宁公子的剑术很厉害呢,不比阿浔姐剑术差多少。”
“剑术厉害?这个倒有趣了,当初对谁都不理不睬,把脑袋埋进书里的呆子,如今居然有一手厉害的剑术。不过他身体痊愈了吗?又打拳,又练剑的,不顾及自身。”
“宁公子的身子骨单单看起来弱,实际硬朗着哩,伤势好得很快,明明几天前都快死了······”
听着小栗讲着有关宁无的事,赵飞雪眼睛微眯着,回忆起幼时的种种。尤其是那个散着头发,冷着脸不说话,整天把自己关屋子里看万卷典籍,死不扎总角的男童,不过他看似和谁都想保持距离,却又忍不住透过窗口窥探外面。
最让她印象深刻的是他对一切的抗拒,他们认为理所应当的事情,而他一次次拒绝,哪怕被家里长辈呵斥狠揍,打得半死不活,亦从没有让她看见过他退却半步。那个时候,因为他抗拒的勇气,和做出的几件难以相信是小孩能做出的事情,一群小玩伴甚至将之当做孤独无畏的英雄来看待,还吸引了不少贵族女童倾慕的眼光。
现在想想都觉得好笑,当初他在小伙伴们,乃至于她眼中,是一朵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岭之花,后来大难临头各自飞,能够再度相见已是不容易。
“我们去见见他吧,陵墓之行,或可多上一人。”赵飞雪身着襦裙,没有再带上面具,就这么走了出去。
此刻,宁无握着铁剑,在庭院里不动如山,脚下四周密布着细若泥沙的碎叶。当他再动之时,手中铁剑轰然炸裂,断成几截。魔龙珠给予他痛苦的同时,亦给予了他强大、源源不断的力量,可这力量不那么好控制,伤人伤己。
一柄剑没用上多长时间,就被用废了,怪可惜的。
他停下来,静静站着,思索更为适合自己的发力窍门,但刚偏头就看到走廊上,有一袭乌黑靓丽头发,穿着典雅襦裙的少女,正看着他,身后跟着俏生生的小栗。
宁无眼力不差,很快就发现襦裙少女就是赵飞雪,面具取下,那张脸的一片难看印记十分熟悉。
“剑术不错,阿浔,去和他斗一斗。”赵飞雪对他笑了笑,接着一抬手,剑与人飞出。
在宁无面前,出现的是剑柄上金嵌有‘青虹’二字的宝剑,而人是背负青铜古剑的女子,衣着气质有任侠之风,单气息就能感知到对方是个难得的高手。
两者皆无言语,人动剑出。
这个叫做阿浔的女子,剑走精巧,有大家风范,论到剑术高超精妙,的确是比宁无强。但是比斗,哪能仅仅比剑术,力量、速度、气概、谋算,无所顾忌,一气呵成的碾压,宁无接连三十六剑构出无法挣脱的泥潭,奠定了胜局。
“我不服。”被宁无用青虹剑架住脖子,阿浔直生生盯着他。
“输了就是输了,知道阁下有留手,又顾及在下伤势未愈,怕再伤到在下,不然胜负难料。”宁无放下青虹剑,走到赵飞雪面前,把剑递过去对之说道:“青虹剑为虎威将军传下来的珍宝,莫乱扔。”
“我给你,要不要?”
“不要。”
赵飞雪和宁无面对面,一问一答。没等他们说接下来的话,外面响起阵阵喊杀之声,赵飞雪捉狭的眼神锐利起来,抬手要拿过青虹剑。
但这刻,宁无没给,“先去换衣物,外面的事我助你挡着。”得人恩惠,关键时刻是要出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