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梨从未将“孤独”这个词与韩骁联想在一起。她以为,他永远都是纵情谈笑、意气风发的。然而以她的聪明,她马上明白了他感到孤独的原因,“每逢佳节倍思亲”,那是由于对父母亲的思念。面对他突如其来的脆弱,她的心忽然有如针刺般阵阵地抽疼。她有些不知所措,进不得,退不得,只能尴尬地站在原地。
此情此景下见到薛梨,韩骁也感到无比意外。他只想出来透透气,趁夜半无人时独自****伤口;他不愿自己的落寞和狼狈暴露在他人面前,却又在内心深处渴望有人陪伴、有人安慰。现下那个人是她,真好。
两人默默无语地相对凝视了一会儿,还是薛梨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格外温柔地问道:“我知道山上有一处好地方,大哥可愿陪我去走走?”
韩骁心怀激荡,点点头,同时禁不住叮咛道:“夜凉,多加件衣服。”
薛梨点点头,同样嘱咐道:“大哥也一样。”
他们各自回房取了披风,便一前一后地沿着小路一路向山上行去。小路崎岖而狭窄,用“山石茕确行径微”来形容真是再恰当不过。
行了数十步,耳边传来流水的潺潺声,一条小溪在月光的映照下白玉带般闪闪发光。沿着小溪继续前行,便见一片林影参差,一望无际的松木林豁然出现在眼前。一时间,溪水敲击岩石的“叮咚”声、微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禽鸟引吭高歌的“啾啾”声、百虫合奏齐鸣的“唧唧”声不绝于耳。在这愈显幽静宁谧的山谷中,一切忧愁自然而然地都随之烟消云散。
韩骁停下前进的脚步,眉目舒展开来,再不复先前的悲恸。他感激地问道:“你怎会知道这样一处好地方?”
薛梨见韩骁心情转好,也随之愉悦起来,语气轻快地说:“去年来这里时无意中发现的。当时是白日里来的,只觉这里的空气格外清新,并且远离外界的纷乱喧闹,却不晓得这夜间的景色竟比白天还要美!”说完,瞧见溪边一块凸出的岩石,便欲席地而坐。可腿刚弯了弯,便被韩骁打断:“等等。”
只见他解下自己的大麾披风,毫不在意地铺在粗糙坚硬的岩石上,说道:“坐下吧。”
薛梨见他如此细心,心跳不禁乱了一拍。也没有推却,直接坐了下来。韩骁在离她一个身位的旁边也跟着坐下。旋即,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单独相处,一向健谈的韩骁也不知该找些什么话题。他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蔓草,挑了其中一根叶片宽阔的,放在唇边,先试着吹了两个音,紧接着山谷中便回旋起悠扬的旋律。
薛梨痴痴地听着,偏头看着韩骁的侧面。他的眼睛是漂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翘且狭长有神,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出氤氲的剪影,这样漂亮的眼睛使他看上去极具魅力且神采飞扬。事实上,他的每一个五官都长得极为漂亮,如果拆开来看,更像是女人的一样,精致而秀美。然而配在他刚毅的面庞上,却丝毫不显阴柔,反而是别样的俊逸。他的表情专注而认真。紧抿的唇角略略上扬,犹如他此刻的心情。
伴随着几个婉转的滑音,一曲终了。薛梨钦佩地注视着韩骁,眼中闪耀的光彩仿佛皎过天上的月光。然后,她似乎突然意识到如此直视别人是一种失礼的行为,忙仓皇地移开目光。为了掩饰自己的窘态,她也抓起一根阔叶草,放在唇边吹起来。试了几次,除了单调尖锐的音色,却再也吹不出别个音调来。她恼羞成怒地把草叶扔在一边,双颊渐渐变得滚烫。幸而有夜色遮掩,她才不至于羞得无地自容。
韩骁在旁边将薛梨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笑容情不自禁地扩大、再扩大。她平时矜持沉稳、娴静雅然,丝毫看不出一个十三岁女孩的模样,此时的她才显现出一个妙龄少女该有的娇俏可爱来。
时间偷偷地流逝,不知不觉,一弯月亮已经逐渐西斜,东边些微露出一丝白意。远处的天边仿佛堆砌着一片云海,天地间游离着弥漫的雾气。眨眼间,东方的云朵中展露出瑰丽的色彩,揭去满天的睡意,唤醒了四隅的明霞。一轮圆日,一探再探地跃出地平线,翻过大片的云海,临照在天空……
猝然出现的光明惊醒了犹似梦中的两人。薛梨慌张地站起,未料腿酸脚麻,险些滑入溪中。韩骁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的柔荑,才避免了她跌入水中的厄运。两人也顾不得害羞,急急忙忙地向客堂飞奔。
两人悄悄地回到院中,所幸尚未有人早起,且二人的小厮丫鬟此行都未跟来,他们才得以安然回到房中。
薛梨坐在书案前,回想起刚才的情形,后知后觉地羞红了脸。好像她和韩骁在一起时,总是不自觉地脸红。他们刚才……是牵手了吧?手掌上似乎还停留着他的温度,那么炙热灼人……心,像小鹿般乱跳不止。她取过纸笔,墨迹在纸面晕染开来,宛若他的睫毛在眼底的投影。漂亮的簪花小楷一字字一行行地跃然纸上:
偶然忽如入梦来,痴情便无休。
魂梦缘引千丝乱,
更哪堪,
断续闲愁。
山自寂寂,水自濛濛,
何处觅君由?
满腹柔情无从筹,欲语泪先流。
待得明日黄昏后,
又还是,
斜月如旧。
感我相思,怨我不羞,
去去去何留?
笔落,却更觉心烦意乱,恨得她拿起刚写好的字团成一团丢在地上,仍觉得不顺心,复又捡起来狠狠地撕了。
对面的房间内,韩骁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回忆着刚才美妙的触感。思绪纷扰间,他恍然记起她早已嫁给自己的弟弟,顿时心乱如麻,哀痛欲绝。
两人的命运早已注定,不该痴心,不该妄想,不该相见,不该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