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上海又被称为十里洋场,十里醉生梦死,纸醉金迷,十里笙歌不断,酒池肉林,十里午夜梦回,清泪两行。人们努力在这十里洋场寻找着一个立足之地,拼搏了一辈子才发现,这吃人的斗兽场,那里有一个地方是真的属于自己呢,而家乡在哪呢?早已忘记了。上海永远属于那些斗兽场里以命相博得的勇士和野兽们,他们在自己的轨道里或辉煌或苦楚的走着自己的人生,却不知命运会在哪一个节点急转而下,带着灵魂走向尽处,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赌坊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如同一条蛰伏着的毒蛇,吸尽每一个人涉身其中的人们的骨血,谁也逃不过。十里洋场的赌坊在全国都负有盛名,并不输于当时的赌博中心澳门,它不但有着最多的赌坊抵铺,更以种类齐全,花样翻新而名扬天下,吸引着各地赌客。
而在跑狗,沙蟹,扑克,轮盘赌等西洋玩法在上海名声大噪之时,传统的****之戏仍然作为赌具皇后在赌客心中占据着重要地位。而今时今夜,在苏州河口的一个无名赌桌上,双方已经压上了八十万的话重注,这是上海滩上前所未有的一场赌役,注定要在这满目疮痍的老洋场,留下一个供后人无限神往,唏嘘感叹的印记。
而其中的主角之一就是这家赌坊的东家余其扬,他轻轻摸着桌上的骰盅,淡然道:“不知你打算怎么玩?大小?单双?数点?对轮?。。。。。。”而一旁的栗原朋信始终带着日本人与生俱来的谨慎,板着脸道:“与老板会的还真多?”余其扬耸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道:“玩的不好,只是今天既是你登门拜访,我自然主随客便。”
栗原朋信摇摇头,道:“一招鲜吃遍天下,何必十八般武艺四处耍宝?余老板,你这是犯了赌家大忌。”余其扬一脸受教的样子,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笑笑道:“敢问栗原先生,你这些年精通的是哪一门赌技,余其扬自当奉陪就是。”
栗原朋信让他的态度弄得很是有些不舒服,索性也不再多言,只道:“博大小。”余其扬点点头,道:“好。”栗原朋信走过去摁住余其扬手上的骰盅,皱着眉道:“支那人向来狡诈,骰子得用我自己的。”说着从自己身上拿出了三粒骰子,伸到余其扬眼前。
苏木见状上前道:“栗原先生,前来赌戏的骰子一向是由庄客提供的,没有那样的规矩,再则,我们赌坊的骰子自从余先生接手以来,再没出过任何问题,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啊。”赌坊的老客们在一旁纷纷附和,指责栗原朋信无理取闹。而那个人却根本不为所动,什么也不说,仍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
余其扬笑笑,道:“哪有那么多的规矩,既然栗原先生坚持如此,就照他的意思来吧。”说着从栗原朋信手里接过三只骰子,偏过头去道:“上茶。”手底下却是不动声色的那人的骰子轻轻玩转几下,唔,是灌了水银的,四六分成,看来倒是有些道行,怪不得在东瀛被奉为博弈之神,只可惜,今天碰到的是他,余其扬。
栗原朋信看着送上来的茶汤,好一会儿才道:“六安瓜片?你就用这个招呼人?我不喝。”余其扬轻笑,道:“也不是泡给你的,这里的茶水是要收费的,这杯六安瓜片,我看栗原先生未必喝得起。”
栗原朋信忍着怒意,道:“我是来切磋赌艺的,余老板可以开始了吗?”余其扬把骰子尽数放进骰盅里,轻轻往栗原朋信那里一推,示意他可以开始。栗原朋信拿起骰盅,却好久没有动作,好一会儿,才把手里的骰盅又推过去,脸上的表情十分僵硬,道:“谁都知道,头盅吃亏,既然是在余老板的地盘上,这个亏理应由你来认。”
余其扬点点头,道:“骰子是栗原先生拿来的,头盅还要我来掷,原来在东瀛,竟有这样的道理?”旁边的人也是议论纷纷,打抱不平,江伯出来调平道:“栗原先生,这里毕竟是上海,还得按我们的规矩来,你看,要不用小店的骰子,我们理所当然去掷这个头盅,如何?”
栗原朋信眼里流露出一点凶光,十分蛮横无理道:“余老板刚才不是说的了吗?主随客便,哪有那么多的规矩?”余其扬不再言语,单手拿起骰盅,轻轻摇了五六下,便落了乾坤,四周一下子寂静下来,屏住呼吸,看着余其扬的动作,生怕错过什么。
余其扬倒是一无所谓,随意的掀开骰盅,只见三个六点静静躺在上面,引得众人声声喝彩,只有两个人的脸上露出了忧愁的神色,一个是江伯,另一个则是栗原朋信,他本打算让余其扬打头盅,多少也会影响发挥,没想到却落得这个局面,自己已然失了先机,就算他也是全彩,也只能打个平手罢了。
余其扬脸上到也看不出什么起伏,轻声道:“请栗原先生赐教。”栗原朋信手心微微出汗,拿过骰盅,上下翻转,总觉得没有把握,摇了好一阵子,才落下乾坤。却听得对面的余其扬喝着茶道:“你输了,骰点是五五四。”
栗原朋信眼里是不可置信的神色,猛地揭开骰盅,竟然真的同余其扬所说一分不差,喃喃道:“怎么可能?”思来想去,只能用余其扬运气好来安慰自己。在上海,能掌握三七分成水银骰子的都是寥寥无几,而他一向用的是四六分成的骰子,所以一向没有什么敌手,他就不信,余其扬竟然能掌握这项绝技。同时心里又有点兴奋,这实在是他上海以来碰到的最好的赌客。
想着叫屈道:“余老板,鄙人不服。你敢不敢再来一局?”余其扬想了一会道:“敢与不敢,要看栗原先生的赌注了。”栗原朋信二话不说,把腰间的佩刀取了下来,放在赌桌上道:“这是当年天皇赏赐给我家先祖的,是日本最好的工匠花了二十年才打造而成,也是我们东瀛最好的十把武士刀之一,至少价值三十万。”
余其扬眯着眼打量了一阵子,道:“这把刀竟然值三十万?你们东瀛的锻造技术是有多差,这还名刀呢?我们乡下铁匠的手艺活都比这个强。”栗原朋信听了这话不由脸红,余其扬虽然没见识,但是这番点评倒是恰如其分,日本的武士名刀想来中看不中用,只是这上面饱满武士道的精神,是他们要用性命来捍卫的,所以,这刀才珍贵如此。
因此平心静气的解释道:“余老板不必担心,我以性命担保,日后一定会有人来赎买这把刀,任人余老板开价。”余其扬笑的像个孩子样的开心,任着性子道:“那我可得多要点。”
栗原朋信一脸黑线望着面前人,刚才还像个有些城府的庄家,这会又分明是个小孩子,真的称得上高深莫测了,一时也不去多想,只催促余其扬尽快下注。
余其扬左右看看,干脆把身旁的那杯六安瓜片压了上去,栗原朋信忍了忍,没忍住道:“余老板,你总不是认为你的这杯茶能值三十万银元吧?何况上海赌坊的规矩是以一陪三,你这是几个意思?”
余其扬笑的一脸无辜,头微微前伸,散漫道:“你总不是以为你能喝的到这杯茶吧?”栗原朋信摁着桌子上的武士刀,带着一点狠厉,道:“赌局未开,余老板凭什么人物我一定会输?”
余其扬摊手道:“你技不如人,自己还不知道吗?”栗原朋信自己也有些怯了,只道:“随你。这次我先来。”余其扬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栗原朋信让周围安静,气沉丹田,专心致志的摇着骰盅,好一会儿,脸上是得意的微笑,双手摁着骰盅,有些挑衅道:“余老板不妨猜猜看,这局乾坤里的点数。”余其扬头也没抬,道:“五五四。”栗原朋信轻蔑的笑了笑,道:“余老板猜错了,是全彩。”说着显摆似得揭开骰盅,却又是余其扬所说的点数,栗原朋信有些恐惧的望着余其扬道:“你会妖术?”
余其扬眉毛微抬,道:“栗原先生抬举了,我哪会什么奇门异术,不过是运气罢了。”栗原朋信心里却清楚,如果说第一次是运气使然,那么现在他可以肯定,却是他技不如人,他无话可说。只是他一向自诩博弈之神,如今却连对方使用了什么手段也看不出来,心里觉得极度奔溃,但是,有生之年碰到这么一号人物,他又止不住的觉得兴奋。这两种情绪在他体内不停交替,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炸了,有些癫狂道:“余老板,这局我认输,我们再来一盘。”他一定要看看,这个人究竟是怎么赢他的,不然,他绝不出这个大门。
余其扬微微摇头,道:“你认输?”栗原朋信却像是没听到似的,道:“余老板,我们今天这也算得上是世纪之赌了,注定是要写入历史的,今天我愿意为了我们这个赌盘把自己送上祭坛,我押我这条命。”如果这一局再输了,他也不活了,不是输不起,而是他,栗原朋信,从他小时候走进赌坊的那一刻,他就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到赌博手中的,如今这般,他只觉得死得其所。
余其扬蹙眉,道:“何必如此呢?我看这样,今天到此为止,栗原先生带着你的刀回去吧。”说着开始收骰盅,栗原朋信乘人不妨,迅速且下自己的小手指压在赌盘上,道:“我已经下注了,余老板,请开盘。”余其扬望着赌盘,叹口气道:“我余其扬命如草芥,可我,还不愿意把自己的性命押到赌盘上去。”栗原朋信摇摇头,干脆利落道:“这只是我的选择,余老板请随意。”
余其扬默默道:“也不能让你太吃亏。”说着从身上取出一个发结,压在上面。栗原朋信抬起头,脸上的青筋蹦跶的十分欢快,道:“我的命就值这个?一根头发丝儿?”余其扬并不生气,轻轻笑着道:“栗原先生来自东瀛,想必没有听过结发为夫妻,白首不相离这句话吧,这个发结是一位女子所送,我余其扬视弱生命。”
栗原朋信听到这句话,眼里闪过忧伤的神色,好一会才开口道:“你说得对,值了。”余其扬有些讶异,这样也行?笑了笑道:“这次谁先来?”栗原朋信想了一会儿道:“还是你先。不过,我要检查一下这个骰盅。”余其扬拿过那杯六安瓜片,喝了一口,随意道:“我建议你把赌桌也检查一下。”周围的赌客听了这句话哄笑起来,栗原朋信红着脸道:“你说得对。”
说着拿过骰盅反复查看,又爬到赌桌底下查了一番,这才起身慢吞吞道:“见笑了,余老板请开始吧。”说这见对面的人不紧不慢的又摇出一个全彩,笑了笑,大概这就是命数。想着把骰盅拿过来随意摇了两下,有些傻兮兮的对着余其扬道:“又是五五四?”余其扬点点头。
栗原朋信双手离开骰盅,不去打开。对余其扬道:“余老板,谢谢你。”说着抽出案上的武士刀切腹自尽,却觉得面前白光一闪,刀已收入鞘中,正在余其扬手里把玩。有些凄凉的笑笑,道:“到没看出来,余老板身手不错,只是愿赌服输,你凭什么拦着我,难道你认为我不配切腹?”
余其扬笑得一脸天真无邪,道:“我没拦着你啊,自杀的人我向来不救的。我就是想提醒你,这把刀现在是我的,还有,如果你要寻死的话,出门五尺之外,到时候把地板弄脏了,洗起来也怪麻烦的。”栗原朋信二话没说就往外走,却听得余其扬在后面道:“你以为我在折辱你?你以为你的赌技已经独步天下了?你连一场完整的赌局都不敢跟我下完,你算什么啊?你连自己的骰点什么时候被人换了都不知道,就敢出来混了。拿着四六分成的水银骰子就以为自己必胜无疑,可笑。你怎么不拿五五分成的骰子过来?”
栗原朋信有些颤抖,道:“五五分成的骰子?怎么可能,没有人可以?”余其扬不客气道:“这是你以为的吧。”说着不再理他,转身进去。
一息苏木进来道:“其哥,那个日本人走了,你说他会不会真的。。。。。。”余其扬笑了笑道:“死生由天,他自己想不开,谁也没有办法。”说着,想是想起了什么似得道:“赌桌都收拾过了吗?”苏木点点头,道:“都已经清点过了,那个刀也已经收好了,就等着日后开价了。”
余其扬等了半天不见他有下文,忍不住道:“那个。。。发结呢?就是,我压在赌桌上的那个。”苏木满脸讶异道:“其哥,你。。。那是真的啊。。。我以为是你诹的呢。。。。不会是刚才我帮你送回家的那个女孩吧。。。。哎呀,让我给当垃圾处理了。。其哥你等着,我这就去找。”
余其扬哭笑不得,一息拉着他,有些颓丧摇摇头道:“算了。。。没什么,不重要,真的。”
东方晨鸡,这一场世纪赌盘落下帷幕,在今后的岁月里,无论是那八十万的赌注,亦或是那一把名刀,还是那个日本人以命为注的惊心动魄,无不在被上海的赌客们津津乐道,而余其扬押上的那个发结则在这一场赌局上增加了一丝暧昧不明的浪漫色彩,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说,余其扬所说的那个人就是之前寄居在他家后来嫁给他义父的那个谢氏女子,也有人认为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余其扬一时拿来搪塞的,但最终这些事,到底是没人能说得清的,注定尘封于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