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何子俊的动作,本来是意料之中的,可是,眼里还是不由闪过一丝讶异,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何子俊拿枪的手。何子俊觉得余其扬的眼里像是有寒意似得的,只冻得他的手一僵,再不能继续刚才的动作,就怔在那里。
余其扬脸上尽是失望的神色,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倦,终究叹了口气,道:“把你手里的枪放下吧,我,什么都不知道。”余其扬想,是不是自己再说下去,那个人真的会把手里的枪指向自己?不愿意再去多想,把外套脱了下来搭在手臂上,走到何子俊身边,倚着墙慢慢的坐了下来,轻轻拽了拽何子俊的胳膊,示意他也坐下来。
何子俊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坐了下来,他必须要知道,眼前这个人究竟知道多少,心里轻笑,其实,他是不想杀他的,只是没有办法,他和余其扬的兄弟情义,比他的性命更重要,可是,对他来说,他的信仰是超越世间一切的存在,他必须好好的活着,去守护那个世间最纯粹最美好的东西,他,不是个好兄弟,他自己也知道的。
余其扬低着头,一息,递给了何子俊一支烟,把火凑了过去,自己也点起一支,抽了两口,意识到何子俊正在警戒的看着自己,微微笑了笑,轻声道:“力哥,放轻松。”何子俊让他说的有些不好意思,慢慢抬起了手里的烟,他觉得,原来烟火也不是每一次都能给人带来安心,就像,就像他现在,第一次发现,原来烟火的味道也可以是这么的苦涩。
一会儿,余其扬语声如水,听不出半点波澜,道:“力哥,我五岁来的浦江商会,那时,我就认识你了。你不过是二十出头,就已经在常爷身边当差了,还迎娶了嫂子,浦江商会上下,那个不羡慕你?力哥,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见你时,你对我说过的话吗?”
何子俊心里不明所以,那么多年的事情了,哪个还能记得?轻轻摇首,示意自己已经忘记了,脑子里继续盘算对策。余其扬斜眼望着他,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顿了顿,道:“你告诉我说,哪里来的野孩子?快闪到一边去,一会几位爷来了,有你的好果子吃!力哥,你那时可够凶的!”说着,脸上流露出了一点明快的笑意。一息,又分明带了一点苦涩,继续道:“力哥,你是常爷的保镖,我呢,是常爷身边的小跟班,一起为常爷为商会出生入死,,这些年来,我没有想到,力哥,你会有事瞒着我。两年了,我不止一次的试探过你,暗示过你,可是你始终守口如瓶,就是不肯透露半点,哥,你不相信我,难道,我会把你的事情说出去吗?那我余其扬成什么人了?”
何子俊无言以对,心里暗暗诧异,原来,余其扬在两年前就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他竟然还一直以为自己隐瞒的很好,可是为什么他今天才说,何子俊摸不透。余其扬吸了两口烟,低下头,自嘲的笑了笑,道:“你不说,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一直告诉自己,力哥之所以不告诉我,是因为他有他的苦衷,他是有纪律的。我呢,我也不强求,我想是不是只要我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们还是像以前一样,是最好的兄弟,哪怕只是表面上这样,阿其,也很满足,我至少可以自己骗自己,何力哥还是和以前一样,把我当做最好的兄弟的,我就这么,骗了自己两年。”说着,不由带了一点伤感,微微垂首,手里的烟火一闪一灭。
何子俊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淡淡道:“阿其,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兄弟的。”是吗?余其扬轻轻吸了一口烟,缭绕的烟雾里,隐隐看见那个那个说是把自己当兄弟的人,眼里带着杀意,对着自己,指尖摸向了腰际的手枪,如果,这样也能称作兄弟的话,那么余其扬觉得,自己真的要笑了。
微微摇首,叹了口气,道:“力哥,我没有资格怪你。只是这一年半来,你的所作所为越来越猖狂,浦江商会三十一个堂口,除了我的那三个,想必你都活动过了吧。力哥,人往往在自己以为隐蔽的时候才最容易暴露,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有没有想过,嫂子怎么办?力哥,我一直都很担心你。”
不知不觉,何子俊不再想着如何应对眼前的局面,而是被这个人的思路带着走了。或许他最近是心急了一些,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日寇蠢蠢欲动,蒋氏政府眼看已经开始分裂,正是我党中兴的时候,不快点组织工人聚集力量,怎么应对日后的局面,怎么才能解放中国?上面对他,是下了死任务的,也正是因为组织考虑到动员工人阶级力量的重要性,才在这些年里,没有给五组分派其他任务,一直以来,即使是小组联动的时候,也不曾动用过他们五组。组织上的信任,他岂可辜负?此刻听余其扬这么一说,心里不觉有些后怕。他的身家性命,甚至是他的妻儿老小,他都可以不在乎。他就是担心,万一此事一被揭露,牵连到组织,那么他何子俊,就真的实********了。
余其扬看着他沉默了,等了一息,带着一点故作轻松的意味,轻声道:“力哥,其实,我之所以这么多年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除了舍不得你这个兄弟外,还有一个原因,因为阿其知道,就凭力哥的你的这套理论,是拉不了几个人的,力哥,你想知道原因吗?”说着,竟带了一点孩子的笑意,唇角微勾,斜眼看向身边的何子俊。
何子俊有点受不了他这一轻一重,一缓一急的打法,很是摸不着头脑。但是余其扬刚才的话,他是实实在在的听懂了,何力觉得这句话戳到自己痛处了,不能提啊,全******是眼泪啊,何力自己这些年来也挺郁闷,还有点小委屈。要说他的威望虽然没法和余其扬相提并论,但是在浦江商会也不算低的。这几年里,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除了余其扬的那三个堂口他没敢上去踩雷意外,他都一一背地活动过了,可是,一直以来,收效甚微,为什么啊,何子俊实在想不通,他觉得,他的信仰是那么完美的东西,不是应该人见人爱才对吗?难道真的是自己能力不够?顺势捣了身边的余其扬一肘子,带着一点不满道:“你小子这么损,也不怕将来娶不着媳妇!”余其扬挑眉笑了笑,只道:“不劳费心。”
半支烟轻轻抖落的,也许不是指间的烟灰,还有,手背的凉薄。慢慢道:“力哥,你一定也特别想不通这个问题,对不对?那我来告诉你。你还记得我上次和你说的话吗?不过是算计人心。你看这天下之大,其实什么也没有,不过是人心罢了。如果不懂人心,你一定是输的那个。力哥,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那些人要的,并不是什么理想抱负,也不是什么信仰大义,而是一口水,一口吃的,你呢,你给不了他们,你只能许给他们一个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的理想国,却要他们为了这个放下自己的生计和妻儿老小,跟着你去卖命,谁会跟你走呢?如果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就是这笔买卖,亏了。而且,力哥,也许你所珍之重之的信仰,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纯粹美好。”
何子俊听着这些话,心里很有些不爽,他觉得他说的不对,却偏偏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他悲哀的觉得,也许自己的境界,余其扬一辈子也不会懂。不知道怎么应答,何子俊索性慢慢抽烟。
余其扬也不理会他,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笑了笑。自顾自的说了下去,轻声道:“其实,你之所以拉不到人,还有一个原因的,那就是我。有我余其扬在一天,我绝不会让你伤到我浦江商会。我想着,如果一直这样,这要你不碰触商会的根基,只要,你不要碰常爷,我可以什么都不知道的,可是,你今天做什么?”说着,不由的声音有些激动,转过身盯着何子俊的眼睛,道:“你竟然纵容青寅帮的卧底在你眼皮子底下活动,你知道今天的情况有多危急吗?差一点,差一点。。。。。。万一常爷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怎么办!”余其扬说着说着有点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想起今天白天的场景,余其扬还是觉得心有余悸,但凡差上一点,也许,常爷就。。。。。那样的话,他余其扬真的是万死莫赎,万劫不复。不敢再想下去,只把头深深的埋着。
何子俊有点慌,这样情绪激动的余其扬,他是第一次看到,从来,余其扬在他眼里都是那样地从容淡定,处变不惊。眼里流露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味。他想,也许常爷在余其扬心里的地位,是他永远所不能想象的。他不明白,常爷当年对他余其扬,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这样的事,在浦江商会不止一例的。就算余其扬认定常爷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要誓死报答,那么这么多年来,余其扬为了商会和常爷不知死了多少次,认真说起来,是常爷欠着他余其扬的。可是眼前这个人,似乎从来不曾这么想过。在他看来,只要自己还没死,那么,他的命,就是常爷的。何子俊觉得,余其扬真的是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让他平静一下。
余其扬深深地呼吸了一下,尽力使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一息,冷冷拂开何子俊的手,淡淡道:“这是我就当没有发生过,你以后好自为之,若是有下次,我一定亲手解决你。”说着,把手里的烟火掼到地上,起身离开。何子俊慢慢地站起来,很有些不知所措,慢慢摸向腰际的手枪,却不知怎么,猛地抬眼,只见余其扬正回过头看着自己,眼里是难以言说的复杂神色,又像是清澈的什么都没有,只听他轻声道:“力哥,我们,不再是兄弟了。”言罢,不顾而去。
何子俊的手慢慢滑落,脸上是自嘲的神色,他,下不去手。若是别人,哪怕是他的妻子,若是知道了这些,他也不会这般纠结犹豫,只是,那个人是余其扬,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余其扬,他相信他,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