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不论是非利害,莫不乐便已者,恶不便己者。居官立政,无论殃民,即教养谆谆,禁令惓惓,何尝不欲其相养相安、免祸远罪哉?然政一行,而未有不怨者。故圣人先之以躬行,浸之以口语,示之以好恶,激之以赏罚,日积月累,耐意精心,但尽熏陶之功,不计俄顷之效,然后民知善之当为,恶之可耻,默化潜移,而服从乎圣人。今以无本之令,责久散之民,求旦夕之效,逞不从之怒,忿疾于顽,而望敏德之治,即我且亦愚不肖者,而何怪乎蚩蚩之氓哉?
嘉靖间,南京军以放粮过期,减短常例,杀户部侍郎,散银数十万,以安抚之。万历间,杭州军以减月粮,又给以不通行之钱,欲杀巡抚不果,既而军骄,散银万馀乃定。后严火夫夜巡之禁,宽免士夫而绳督市民,既而民变,杀数十人乃定。
郧阳巡抚以风水之故,欲毁参将公署为学宫,激军士变,致殴兵备副使几死,巡抚被其把持,奏疏上,必露章明示之乃得行。
陕西兵以冬操太早,行法太严,再三请宽,不从,谋杀抚按总兵不成。论者曰:“兵骄卒悍如此,奈何?”余曰:“不然,工不信度而乱常规,恩不下究而犯众怒,罪不在军也。上人者,体其必至之情,宽其不能之罪,省其烦苛之法,养以忠义之教,明约束,信号令,我不负彼而彼奸,吾令即杀之,彼有愧惧而已。
鸟兽来必无知觉,而谓三军之士无良心可乎?乱法坏政,以激军士之暴,以损国家之威,以动天下之心,以开无穷之衅,当事者之罪,不容诛矣。裴度所谓韩洪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特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耳。
处置得宜四字,此统大众之要法也。
霸者,豪强威武之名,非奸盗诈伪之类。小人之情,有力便挟力,不用伪,力不足而济以谋,便用伪。若力量自足以压服天下,震慑诸侯,直恁做将去,不怕他不从,便靠不到智术上,如何肯伪?王霸以诚伪分,自宋儒始。其实误在五伯假之以力、假仁二“假”字上,不知这假字只是借字。二帝三王以天德为本,便自能行仁,夫焉有所倚?霸者要做好事,原没本领,便少不得借势力以行之,不然,令不行、禁不止矣,乃是借威力以行仁义。故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以其非身有之,故曰假借耳。人之服之也,非为他智能愚人,没奈他威力何,只得服他。服人者,以强;服于人者,以伪。管、商都是霸佐,看他作用都是威力制缚人,非略人,略卖人者。故夫子只说他器小,孟子只说他功烈,如彼其卑。而今定公孙鞅罪,只说他惨刻,更不说他奸诈。如今官府教民迁善远罪,只靠那刑威,全是霸道,他有甚诈伪?看来王霸考语,自有见成公案。曰以德以力所行底,门面都是一般仁义,如五禁之盟,二帝三王难道说他不是?难道反其所为?他只是以力行之耳。德力二字最确,诚伪二字未稳,何也?王霸是个粗分别,不消说到诚伪上。
若到细分别处,二帝三王便有诚伪之分,何况霸者?
骤制则小者未必贴服,以渐则天下豪杰皆就我羁靮矣。明制则愚者亦生机械,默制则天下无智巧皆入我范围矣。此驭夷狄待小人之微权,君子用之则为术知,小人用之则为智巧,舍是未有能济者也。或曰:“何不以至诚行之?”曰:“此何尝不至诚?”
但不浅露轻率耳。孔子曰:“机事不密则害成。此之谓与?”
迂儒识见,看得二帝三王事功,只似阳春雨露,妪煦可人,再无一些冷落严肃之气。便是慈母,也有诃骂小儿时,不知天地只恁阳春,成甚世界?故雷霆霜雪不备,不足以成天;威怒刑罚不用,不足以成治。只五臣耳,还要一个臯陶。而二十有二人,犹有四凶之诛。今只把天德王道看得恁秀雅温柔,岂知杀之而不怨,便是存神过化处。目下作用,须是汗吐下后,服四君子四物百十剂,才是治体。
三公示无私也,三孤示无党也,九卿示无隐也。事无私曲,心无闭藏,何隐之有?呜呼!顾名思义,官职亦少称矣。
要天下太平,满朝只消三个人,一省只消两个人。
贤者只是一味,圣人备五味。一味之人,其性执,其见偏,自有用其一味处,但当因才器使耳。
天之气运有常,人依之以事作,而百务成;因之以长养,而百病少。上之政体有常,则下之志趋定,而渐可责成。人之耳目一,而因以寡过。
君子见狱囚而加礼焉。今以后皆君子人也,可无敬与?噫!
刑法之设,明王之所以爱小人,而示之以君子之路也。然则囹圄者,小人之学校与?
小人只怕他有才,有才以济之,流害无穷。君子只怕他无才,无才以行之,斯世何补?
事有便于官吏之私者,百世常行,天下通行,或日盛月新,至弥漫而不可救。若不便于己私,虽天下国家以为极,便屡加申饬,每不能行,即暂行亦不能久。负国负民,吾党之罪大矣。
恩威当使有馀,不可穷也。天子之恩威,止于爵三公、夷九族。恩威尽,而人思以胜之矣。故明君养恩不尽,常使人有馀荣;养威不尽,常使人有馀惧。此久安长治之道也。
封建自五帝已然,三王明知不便势与情,不得不用耳。夏继虞,而诸侯无罪,安得废之?汤放桀,费征伐者十一国,馀皆服从,安得而废之?武伐纣,不期而会者八百,其不会者,或远或不闻,亦在三分有二之数,安得而废之?使六国尊秦为帝,秦亦不废六国。缘他不肯服,势必毕六王而后已。武王兴灭继绝,孔子之继绝举废,亦自其先世曾有功德,及灭之,不以其罪言之耳。非谓六师所移及九族无血食者,必求复其国也。故封建不必是,郡县不必非。郡县者,无定之封建;封建者,有定之郡县也。
刑礼非二物也,皆令人迁善而去恶也。故远于礼,则近于刑。
上德默成示意而已。其次示观动其自然。其次示声色。其次示是非,使知当然。其次示毁誉,使不得不然。其次示祸福。
其次示赏罚。其次示生杀,使不敢不然。盖至于示生杀,而御世之术穷矣。叔季之世,自生杀之外无示也。悲夫!
权之所在,利之所归也。圣人以权行道,小人以权济私。
在上者慎以权与人。
太平之时,文武将吏习于懒散,拾前人之唾馀,高谈阔论,尽似真才。乃稍稍艰,大事到手,仓皇迷闷,无一干济之术,可叹可恨!士君子平日事事讲求,在在体验,临时只办得三五分,若全然不理会,只似纸舟尘饭耳。
圣人之杀,所以止杀也。故果于杀,而不为姑息。故杀者一二,而所全活者千万。后世之不杀,所以滋杀也。不忍于杀一二,以养天下之奸,故生其可杀,而生者多陷于杀。呜呼!后世民多犯死,则为人上者妇人之仁为之也。世欲治得乎?
天下事,不是一人做底,故舜五臣,周十乱,其馀所用皆小德小贤,方能兴化致治。天下事,不是一时做底,故尧、舜相继百五十年,然后黎民于变。文、武、周公相继百年,然后教化大行。今无一人谈治道,而孤掌欲鸣。一人倡之,众人从而诋訾之;一时作之,后人从而倾记之。呜呼!世道终不三代耶?振教铎以化,吾侪得数人焉,相引而在事权,庶几或可望乎?
两精两备,两勇两智,两愚两意,则多寡强弱在所必较。
以精乘杂,以备乘疏,以勇乘怯,以智乘愚,以有馀乘不足,以有意乘不意,以决乘二三,以合德乘离心,以锐乘疲,以慎乘怠,则多寡强弱非所论矣。故战之胜负无他,得其所乘与为人所乘,其得失不啻百也。实精也,而示之以杂;实备也,而示之以疏;实勇也,而示之以怯;实智也,而示之以愚;实有馀也,而示之以不足;实有意也,而示之以不意;实有决也,而示之以二三;实合德也,而示之以离心;实锐也,而示之以疲;实慎也,而示之以怠,则多寡强弱亦非所论矣。故乘之可否无他,知其所示,知其无所示,其得失亦不啻百也。故不藏其所示,凶也。误中于所示,凶也。此将家之所务审也。
守令于民,先有知疼知热,如儿如女一副真心肠,甚么爱养曲成事业做不出。只是生来没此念头,便与说绽唇舌,浑如醉梦。
兵士二党,。近世之隐忧也。士党易散,兵党难驯,看来亦有法处。我欲三月而令可杀,杀之可令心服而无怨,何者?罪不在下故也。
或问:“宰相之道?”曰:“无私有识”。“冢宰之道?”曰:“知人善任使。”
当事者,须有贤圣心肠,英雄才识。其谋国忧民也,出于恻怛至诚;其图事揆策也,必极详慎精密、踌蹰及于九有,计算至于千年,其所施设,安得不事善功成、宜民利国?今也怀贪功喜事之念,为孟浪苟且之图,工粉饰弥缝之计,以遂其要荣取贵之奸,为万姓造殃不计也,为百年开衅不计也,为四海耗蠹不计也,计吾利否耳。呜呼!可胜叹哉!
为人上者,最怕器局小,见识俗。吏胥舆皂尽能笑人,不可不慎也。
为政者,立科条,发号令,宁宽些儿,只要真实行,永久行。若法极精密,而督责不严,综核不至,总归虚弥,反增烦扰。此为政者之大戒也。
民情不可使不便,不可使甚使。不便则壅阏而不通,甚者令之不行,必溃决而不可收拾;甚便则纵肆而不检,甚者法不能制,必放溢而不敢约束。故圣人同其好恶,以休其必至之情,纳之礼法,以防其不可长之渐。故能相安相习,而不至于为乱。
居官只一个快性,自家讨了多少便宜,左右省了多少负累,百姓省了多少劳费。
自委质后,终日做底是朝廷官,执底是朝廷法,干底是朝廷事。荣辱在君,爱憎在人,进退在我。吾辈而今错处,把官认作自家官,所以万事顾不得,只要保全这个在,扶持这个尊,此虽是第二等说话,然见得这个透,还算五分久。
铦矛而秫挺,金矢而稭弓,虽有周官之法度,而无奉行之人,典训谟训何益哉?
二帝三王功业,原不难做,只是人不曾理会。譬之遥望万丈高峰,何等巍峨,他地步原自逶迤,上面亦不陡峻,不信只小试一试便见得。
洗漆以油,洗污以灰,洗油以腻,去小人以小人,此古今妙手也。昔人明此意者几?故以君子去小人,正治之法也。正治是堂堂之阵,妙手是玄玄之机。玄玄之机,非圣人不能用也。
吏治不但错枉去慵懦无用之人,清仕路之最急者。长厚者误国蠹民,以相培植,奈何?
余佐司寇日,有罪人情极可恨,而法无以加者,司官曲拟重条,余不可。司官曰:“非私恶也,以惩恶耳。”余曰:“谓非私恶诚然,谓非作恶可乎?君以公恶轻重法,安知他日无以私恶轻重法者乎?刑部只有个法字,刑官只有个执宇,君其慎之!”
有圣人于此,与十人论争,圣人之论是矣,十人亦各是己论以相持,莫之能下。旁观者至有是圣人者,有是十人者,莫之能定。必有一圣人至,方是圣人之论;而十人者,旁观者,又未必以后至者为圣人,又未必是圣人之是圣人也,然则是非将安取决哉?昊天诗人,怨王惑于邪谋,不能断以从善。噫!
彼王也,未必不以邪谋为正谋,为先民之经,为大犹之程。当时在朝之臣,又安知不谓大夫为邪谋,为迩言也?是故执两端而用中,必圣人在天子之位,独断坚持,必圣人居父师之尊,诚格意孚,不然人各有口,人各有心,在下者多指乱视,在上者蓄疑败谋,孰得而禁之?孰得而定之?
易衰歇而难奋发者,我也。易懒散而难振作者,众也。易坏乱而难整饬者,事也。易蛊敝而难久当者,物也。此所以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也。故为政要鼓舞不倦,纲常张,纪常理。
滥准、株连、差拘、监禁、保押、淹久、解审、照提,此八者,狱情之大忌也,仁人之所隐也。居官者慎之。
养民之政,孟子云:“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韩子云:“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养也。”教民之道,孟子云:“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洪范》曰:“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予每三复斯言,汗辄浃背;三叹斯语,泪便交颐。嗟夫!今之民非古之民乎?今之道非古之道乎?抑世变若江河,世道终不可反乎?爵禄事势视古人有何靳啬?俾六合景象若斯,辱此七尺之躯,腼面万民之上矣。
智慧长于精神,精神生于喜悦,喜悦生于****。故责人者,与其怒之也,不若教之;与其教之也,不若化之。从容宽大,谅其所不能而容其所不及,恕其所不知而体其所不欲,随事讲说,随时开谕。彼乐接引之诚而喜于所好,感督责之宽而愧其不材,人非木石,无不长进。故曰:“敬敷五教在宽。”又曰:“无忿疾于顽。”又曰:“匪怒伊教。”又曰:“善诱人。”今也不令而责之豫,不言而责之意,不明而责之喻,未及令人,先怀怒意,梃诟恣加,既罪矣而不详其故,是两相仇、两相苦也,智者之所笑而有量者之所羞也。为人上者切宜戒之。
德立行成了,论不得人之贵贱、家之富贫、分之尊卑。自然上下格心,大小象指,历山耕夫有甚威灵气焰?故曰:“默而成之,不言而信,存乎德行。”
宽人之恶者,化人之恶者也;激人之过者,甚人之过者也。
五刑不如一耻,百战不如一礼,万劝不如一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