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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三侬赘人广自序(2)

余行李半天下,所至以客为家。客两河者,前后十数年,始于察荒李御史幕,怀孟薛宗伯知之,呼至其家,与仲蒨二兄读书翕园。后为贾大中丞召修省志,别去。越三年,会吊宗伯之丧,黄门卫公先生正在读《礼》,留与崥山草堂,商榷今古。又为洛阳太守朱灿煌邀阅试卷,别去。介人之久于兹土者,实以宗伯父子恩分滋深,故依刘御李,马首不能他指耳。时沈宫詹绎堂先生分巡大梁,清慈明允,为海内岳牧表。余驱车八郡,历收河岳之英,倦则以钧阳清署为归焉。其他逆旅主人,无不款暱如戚属。水行则戒榜人无妨缓棹,柯上逍遥;陆行则常与执辔者试走,舍舆马而徒,恣其流览。余之所为通,余之所为介也。

余殚精音律,于古今离合之义,无不博综。吾邑陆君扬,弦索化工手也,从余考订音声,字有讹舛,悉为厘正。遂使八风二十四气,相为嘘吸。海内名公卿,以及文章之士,皆与之游,其名直达禁掖。擘阮传人,乃以介人为导师,亦可异也。余尝作一想,取尼父《猗兰操》、桓子野《挽歌》、孔明《梁父吟》、谢安《洛生泳》、嵇康《广陵散》、袁山松《行路难》、李太白《乌夜啼》,令相如鼓琴,桓伊吹玉{遂},高渐离击筑,祢衡挝渔阳鼓,君扬出而欹冠短袖,为之提掇其间,左顾右盼,意气激昂,拨清弦,发哀弄,人声天籁,云委雪飞,一洗梨园法曲之陋,顾不乐哉!

博塞之事,盛于魏晋,近日士大夫,皆以奉十斋打叶子为名流雅尚,相煽成风,浸淫海内。余不之效,只是黑白二子,比势覆局,“木野狐”之诮,恐亦在所不免。当余少贱,颇耽戏术,射覆藏钩,与夫“顷刻花”、“逡巡酒”之类种种幻化,皆所熟谙。至于召请乩仙,尤极灵响,即非真仙,当亦才鬼。己卯应试失利,情怀愺恅,舞仙童以释闷,令其搬演杂剧,穷姿尽态,有老梨园所不到者。一时传播,男妇聚观,拥塞堂庑,终日哄笑,匝月而不散,窗几悉遭挤毁。余深悔其贱,固逃匿于外以谢之。世俗无聊,动拈骰子以卜。乙亥试,玉峰,同寓友人,竞卜休咎。余一呼而六子皆赤,果于是年入泮。先君六旬时,遘疾弥月,医药不能疗。余心焚灼,抱骰盆跽于中庭,祝曰:“大人病果无患,幸赐吉征!”一掷而五子各色,独一子旋转不定。余默恳之,一跃而成顺色,病亦旋瘳。昔寄奴喝子成卢,明皇叱子成四,慈圣之侧立不仆,光献之盘旋三日,精诚所注,符应立呈,樗蒲有神,岂虚也哉!

余与汉阳李云田偶过汴市,见有争钱而相搏者。云田曰:“古人名钱曰刀,以其铦利能杀人也;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亦以示凶害也。”余曰:“执两『戈』以求『金』,谓之『钱』,执两『戈』以求『贝』,谓之『贱』。执『十戈』以求『贝』,则谓之『贼』而已矣!”云田曰:“两『戈』一『金』,当更有精义。子试说之!”余曰:“两『戈』不敌一『金』,钱真神物也!”云田曰:“得一『金』而来两『戈』,岂不可危?”余曰:“操两『戈』以求一『金』,亦复何畏?”有一老父笑而前曰:“此贪者之必济以酷也。敬领两公高论,老夫快极!惜王介甫不得一证斯言。”

乙巳,从三衢假道至汾水、开化道中,资斧告匱,伥伥乎靡所骋。适遇一蒙馆,其馆师教读“心广体胖”,“胖”音为伴。余入语之曰:“先生误矣。胖,蒲官切,当读如盘。”馆师日“门下精于翻切乎?愿受台教。”因教以上字母,下韵脚,中间过脉,如“经坚丁颠”诸诀,一一指授,呼调数四。令其师弟同余念诵,一堂之中,齐声唱和。初如小儿喤喤学语,舌本都强,少焉渐觉柔利。至数百遍,而趁口以出,自然通协。主人闻之狂喜,出揖余曰:“等宇切法,里俗罕传,村塾蠢儿,肉橐衣楦,何幸得公提诲!请问公姓氏,今将何往?何为停车于此?”余实告以前往江右,行李空乏之故。主人曰:“是不难。”命家僮立取青钱文绮见饷。余拜受之,得以即时就道。余于字学,童而习之,音义略无讹舛,不谓浪游乃受其益,以解字而得酒食,以切韵而得钱财,是亦学圃之美谈也。

二氏皆视世人蠢俗,故一以冲举歆之,一以轮回惧之。余明于死生之故,不溺其说。然其标旨清微,振辞高妙,有足豁懵人之阂塞者,故夫道家之六甲秘文、万毕神木,释氏之三车要义、四谛真言,罔不洞究。我若静地修玄,不在采芝咽液;高座说法,不在竖拂拈槌,将使上清羽客,鳖守丹炉;大善知识,都向篱门外瞌睡也。

余不信星相家言。李虚中、唐举,世无其人。二家推余限度,按余部位,皆云至贵之格,公卿将相,早于年三、四十内得之。人多以此佞余,余初亦喜闻其佞。逮其后来,往往不验。今阅七十甲子矣,黄粱熟矣,痴梦不复作矣,虽欲信之,又乌得而信之?

又不信师巫之术。吾疁多有女巫,召人先灵与人叙语。余幼随家人往,果于隔户隐隐有声,家人白日见鬼,哭而问讯。余恶之,从后闼密侦,见一人垂首瓮中作语,遂发其奸。余在河南,与李御史同谒嵩岳,见有所谓“马子”者,托神附体,俨坐堂檐;执绳棍者,森列左右。愚民朝山者,有不谒神座,竟拜“马子”酬愿而去。忽而恫喝逻索,众皆惊窜,财如阜积。余恶之,令御史皆缚之至,众“神”叩头,哀乞免死。

声色移人,余性亦有殊焉者。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烺烺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欵乃声;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恶妇人詈声,恶男人咿嚘声,恶盲妇弹词声,恶刮锅底声。喜残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恶花柳败残色,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妆色。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窃谓屈原之《九叹》、梁鸿之《九噫》、卢照邻之“四愁六恨”、贾谊之“长太息”、杨雄之《畔牢愁》、殷深源之“咄咄怪事”,皆其方寸偪仄,动与世怼。惜不与介人同时,为作旷荡无涯之语以广之。

余不识金钱之数,不知方物之值,不闻营殖之方,不设会计之籍。傥然而来者,傥然而去。室中忽盈忽虚,若与阿家翁无与焉。年七岁时,族伯亡,应余承祧。有宗人出而争嗣。郡司马某当谳,得宗人赇,袒之。余起告曰:“争为人后者,利其产耳。儿不愿如俗情奉人宗祀。”遽辞以出。司马谓先君曰:“有是佳儿,宜不赖此!”其为志大财疏,自童龀已然矣。倾余行箧,从无十金之积。白镪青蚨,亦数来数往,但不恋清寒吾辈人。余曾坐皋比,收诸生修脯;亦曾心织笔耕,卖文字作生活;亦曾以文应采风之使,得受前茅上赏。不以事生产,不以食孱孱八口,床头阿堵,不知何故咄嗟而散?

余最僻古器,幸而购得,宝玩不已,倘或失去,经时怏怏,如忆故人。向在东都,所得当道之赆,悉置三代尊彝,真赝各半。橐负抵舍,家人意其貲重,启视之,确确然皆邙土中物也。余夸而家人笑,不久即星失。假使余囊金以归,要亦垂手尽,不能作临沮守钱翁。人言介人痴,不痴也。

向有三畏:畏盗,畏猘犬,畏笑面多机智人。不幸旋触党人怒,卒吹蜮沙,兴文字狱,执余而囚之。余日事著述,若不知有狴犴者。客谯余曰:“子才之不戢以至于斯,今犹是放宕其辞以自骋乎?”余曰:“马迁腐刑,居蚕室而著《史记》;陆平原临刑曰:『古人立言以垂不朽,吾所恨者,予书未成耳!』蔡中郎被收,请黥首刖足,继成汉史。此三贤者,介人之师也。子乌足以知之?”或又引善恶报应之说曰:“子有何恶而遘此刑狱?”余曰:“盗跖为暴,肝人之肉而食之,卒得上寿。柳下惠操行修洁,以黜辱没其年。崇侯虎进炮烙以痡百姓,国灭不与其难。西伯修德行仁,囚于羑里。司马魋欲杀圣人,终柄宋国。仲尼贤过尧舜,拘于匡、围于蒲、微服于宋。信如报应之语,则是盗跖、崇侯、司马之善报为不爽,而柳下、西伯、仲尼之恶报为断如也!有是理乎?”

知己之恩,侔于生我。古人云“士为知己者用”,又云“士屈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又云“感恩则有之,知己则未也”,又云“天下有一人知己,可以不恨”。甚矣知己之难也!而余之生也,凡得知己者十。发未燥,应童子试,甬东谢象三先生目之曰:“渥洼之神驹也,困以盐车,恐未得千里腾逸。”此一知己。楚黄曹石霞先生令疁,月两课士,余辄冠一军。迨解官,放浪西子湖与白门诸山水间,连手吟唱,狂叫绝倒。此一知己。光州唐雪灵先生,选邑士廿人,时校艺于衙斋,文必面阅,必戒诸少隽者奉余为经师;辛卯之役,谓余必抡元。及报罢,仰天嚄唶,至于流涕。此一知己。湘潭沈旭轮先生李吴,三简首诸士,曰:“时文中古文,盲、腐二史,其鼻祖也。终恐不利时官之目!”此一知已。之莱李琳枝先生,以省方试士,拔余罪隶之中,弁冕都人士,序予文曰:“介人之文,能令人悲,亦能令人怒;能令人喜,能令人下酒,能令人已疾。是介人以文生天下,而群伧乃欲报之以杀,忍乎哉?”此一知己。河阳薛行屋先生,人伦渊薮,坐余澹友轩,相与订千秋业。余断梗,又折角如意也,而先生折官位辈行以交,诧为“珠采玉英,希世之宝”,此一知己。七闽黄石斋先生,讲学湖上,弟子数千人,蚁升庑下。《易正》一书,荃蹄爻象,妙契图先,独以授余,曰:“沧桑而变,唯此子不刊其书。谯周之得文立藩卫门墙,吾何恨矣?”此一知己。吾乡之文,久没云雾中,潜壶许子,与余力刷之,并草松陵,分题汉上,他无可与语者。尝曰:“有志三代,同心二人。”此一知己。上洋妓王翩仙,姿才无辈,颇不近贵人。得余文,必焚檀拜读,读已又拜;相对清谈,无一语堕人间粉泽者。此一知己。有授伪秩官人,偕邑中雕面少年,密谋倾余。事且露,主者曰:“斯人制作,胚胎大家,必将羽仪天下,必务杀之。”再击不中,叹曰:“才士固不可杀!”爱我之口,无可准的。若辈方欲割我以刃,而肯称为“大家”、呼为“才士”,此亦一知己。李献吉,前朝之文人也,葬于崆峒山,冢已崩阤,几出狸首。颖人无过而问焉者,余语禹州史太守:“张良洞旁黄石冢,聂政墓侧姊嫈坟,大抵荒唐,为土人耳食语。独明诗人李献吉墓,埋骨不过百年,没于丰草,碑识无存焉。为太守者,所当急为表治,以培风雅。”守即鸠工往茸,余亲为舆土而封,出故碑而重泐之曰:“明诗人李梦阳之墓”。云间彭燕又,当代之文人也。以五十年老孝廉,授汝宁司李,才华震荡,不屑以肺石绳人。或议其有文才,无吏干。一日来谒李御史于汴署,余从屏后觇之,见其内衷红褶,心为窃骇。御史甚加礼遇,肃之坐,谈论甚洽,茶凡三点,燕又渐忘分位,以足加膝,哆口横议,旁若无人。御史微哂,无憎意,入而呼余曰:“子见夫狂司李乎?”余曰:“见之,才不检制,幸夫子怜而恕之。”御史曰:“我无责乎尔。天下岂皆爱才者?恐终以是祸。”未几,巡方使者会稿至,御史谓余曰:“彭司李挂弹章矣!款迹累累,罪且不测。”余切恳御史转旋,为文人留一生地。御史难之,曰:“直指驻节彰德,汴之去邺也远;疏发,追无及矣!”余为跽请,乃删其重大者数条,遣一干役,策飞骑诣直指所,追还原疏,更为改缮。燕又得从薄谴以归。余初不令燕又知也。

余方童丱,尝梦一人,纤细娟好,自称“金銮否人”,以绿沉笔一矢授余曰:“乾德初,蒙公见借,今以奉还。”由是文思大进,放骋词涂,不可捉搦。患难后,于资善僧寮,曾昼梦作文,有朱衣人裂而掷之地。余启之曰:“岂以文受祸,不当更费隃糜耶?今后但为蹢涔杯水之文,不复为惊涛怒壑之文;但为软面滑口之文,不复为聱牙棘齿之文;但为依篱傍闼之文,不复为开疆凿嶂之文;但为女子镜奁娇昵之文,不复为丈夫棨戟森峨之文。如是可乎?”朱衣人色霁而去。及余提笔,匠心独诣,其为砰奇如故也。又梦朱衣人怒诃曰:“违吾意旨,由汝虎视文林,但无望龙门烧尾!”余乃绝意金闺,日与麵生者为友,上追风人,下逮三唐吟老,遥相鼓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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