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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因树屋书影(1)

德州程正夫言:顺治癸巳正月十八日,夜风厉甚。恩县祁村陂中冰,卓立成山,广四丈,高二丈许,峰峦秀拔,溪壑回环,一磴委蛇相通。观者远近裹粮,至日千余人,祷祠焉。遍考诸书,古无此异,不知何祥也?余按正德中,文安县水忽僵立,是日天大寒,忽冻为冰柱,高五丈,围亦如之,中空而旁有穴。数日后,流贼过文安,民避入冰穴,赖以全活者甚众。正如此类。

小品中载有荐艺士于显贵者。其人固平易,显贵虽礼之,然未尝问其所长。濒行,其人曰:“辱公爱,有小技,愿献于公。”乃索素纸,为围棋盘,信手界画,无毫发谬。显贵惊叹。正统间,周伯器年九十,修《杭州志》,灯下书蝇头字,界画乌阑,不折纸为范,毫发不爽。章友直伯益,以篆名,官翰林待诏。同人闻其名,心未之服,咸求愿见笔法。伯益命粘纸各数张,作二图,其一纸纵横各作十九画,成一棋局;其一作十圆圈,成一射帖。其笔之粗细,间架疏密,无毫发之失。诸人叹服,再拜而去。古今绝技,亦有相同者如此。

[张山来曰:皖城石天外曾为余言:有某大僚,荐一人于某有司,数日未献一技。忽一日,辞去,主人饯之。此人曰:“某有薄枝,愿献于公。望公悉召幕中客共观之,可乎?”主人始惊愕,随邀众宾客至。询客何技,客曰:“吾善吃烟。”众大笑,因询“能吃几何?”曰:“多多益善!”于是置烟一斤,客吸之尽,初无所吐,众已奇之矣。又问:“仍可益乎?”曰:“可。”又益以烟若干。客又吸之尽。“请众客观吾技!”徐徐自口中喷前所吸烟,或为山水楼阁,或为人物,或为花木禽兽,如蜃搂海市,莫可名状。众客咸以为得未曾有,劝主人厚赠之。由此观之,诚未可轻量天下士也。]

荆南居客麻城忠淳间,有一鹦鹉,见长老寿普来,忽鸣曰:“望慈悲!”长老曰:“小畜,谁教尔能言?”鹦鹉自后不复声。麻纵之,径赴僧侧,啾啁致谢。僧曰:“宜高飞,免再堕。”又求指示,僧令诵佛经。八年,僧至桃源,一小儿来谢曰:“吾麻氏鹦鹉也,荷方便,今在萧家作男子矣。”验之,胁下尚有翅毛。

有宦闽者,携双鹦鹉归江右,两禽晨夕相依如昆季。宦者以一赠陈子右诗。韩子人谷亦得其一。陈、韩固亲串,过从无间,鹦鹉时互相问哥哥好。未几,陈子斋中有异物搏鹦鹉死,陈子痛之甚,既除地以瘗之,又语人谷,赋诗吊之。诗成,人谷特告其家羽,辄腾踯架上曰:“哥哥死!哥哥死!”伤惋不胜,遂不食,越日亦蜕去。二子广乞名词,为之志述。江右、三吴诸词人皆有作,因汇为一集,颜曰《羽声合刻》。邓子左之为之序,序亦凄惻肆动。物固多情如此!又吾梁山货店市肆,养鹦鹉甚慧,东关口市肆,有“料哥”亦能言。两店携二鸟相较。鹦鹉歌一诗,“料哥”随和,音清越不相下。“料哥”再挑与言,不答一字。人问其故,曰:“彼音劣我而黠胜我,开口便为所窃矣。”臬司有爱子病笃,购以娱之。贾人笼之以献,鸚鹉悲愁不食,自歌曰:“我本山货店中鸟,不识台司衙内尊。真最是伤心怀旧主,难将巧语博新恩。”五日,苦口求归,乃返之山货店,垂颈气尽。万历年间事也。

[张山来曰:向闻有人供一高僧,其庭中鹦鹉,于无人时,向僧曰:“西来意,你教我个出笼计。”僧应之云:“出笼计,除非是两脚笔直,双眼紧闭!”少顷,鹦鹉足直目闭而死。主人悼惋,命解绦瘗之。解后,鹦鹉忽飞去。向僧谢曰:“西来意,多谢你个出笼计!”附记于此。]

剑侠见于古传纪中甚伙,近不但无其人,且未闻其事。唯闻宋辕文尊公幼清孝廉,素好奇术,曾遇异人于淮上。席间谈剑术,其人曰:“世人胆怯,见鬼神辄惊悸欲死。魂魄尚不能定,安望授鬼神术?”宋曰:“特未见耳,乌足畏?”其人忽指坐后曰:“如此人,公那不畏?”回首顾之,座后辄有神,靛面赤髭,狰狞怪异,如世所塑灵官像。宋惊惧仆地,其人曰:“云得不畏耶?”又予姻陈州宋镜予光禄尊人圃田公,讳一韩。神庙时在兵垣,劾李宁远,疏至一二十上。宁远百计解之,卒不从。一夕,公独卧书室中,晨起,见室内几案盘盂,巾舄衣带,下至虎子之属,无不中分为二,痕无偏缺,有若生成。而户扃如故,夜中亦无少声息。公知宁远所为,即移疾归。光禄时侍养京邸,盖亲见之。乃知世不乏异术,特未之逢耳。蜀许寂好剑术,有二僧语之曰:“此侠也,愿公无学。神仙清净,事异于此。诸侠皆鬼,为阴物,妇人僧尼皆学之。”此言近理,世之好异者当知之。

[张山来曰:若我遇其人,当即恳靛面赤髭者为我泄愤矣,尚何所畏耶?]

张瑶星语予:辛未秋,予觐先大夫于东牟,遇道人马绣头者,亦异人也。道人修髯伟干,黄发覆顶,舒之可长丈许,不栉不沐,而略无垢秽。自言生于正统甲子,至是约百八十余岁矣。行素女木,所至淫妪鸨姏,多从之游。时孙公元化开府于登,闻而恶之,呼至,将加责焉。道人曰:“公秉钺一方,选士如林,乃不能容一野人耶?”公厉声曰:“予选士以备用耳。若拥肿何所用?”道人曰:“万有一备指使,可乎?”时方大旱,公曰:“若能致雨乎?”曰:“易易耳!”问所须,曰:“须桌数百张,结坛于郊,公等竭诚,唯我命是从。稍龃龉者,不效矣。”公曰:“姑试之。不效,乃公不尔恕也!”命治坛如其式。凌晨,率僚吏往。道人至,则索烧酒一斗,并犬一器,啖之尽,乃登坛。命公等长跪坛下。时方溽暑,万里无纤云,道人东向而嘘,则有片云从其嘘处起,复东向而呼,则微风应之。少焉,浓云四布,雷电交作,雨下如注。道人高卧坛上,鼾声与雷声响答互应。地上水可二尺,诸公长跪泥淖中不敢动。历三时许,道人乃寤,曰:“雨足乎?”众欢呼曰:“足矣!”道人挥手一喝,而雨止云散,烈日如故。孙公踉跄起,扶掖而下,以所乘八座乘之,而骑从以归,归即送入先大夫署中。

先大夫故好士,署中客约廿余人,每夕必列席共饮,饮必招道人与俱。道人言笑不倦,而多不食。或劝之食,则命取大罌,尽投诸肴核其中,以水沃之,一举而尽。复劝之食,则命取他席上肴核投罌中,尽之如初。乃至尽庖厨中数十人之馔,悉投悉尽。或戏曰:“能复食乎?”曰:“可!”则取席上诸柈盂盌盎之类,十五累之,举而大嚼,如嚼冰雪,齿声楚楚可听也。先大夫治兵庙岛,拉与俱,宿署楼上。楼滨海,时严冬,海上无日不雪,雪即数尺。人争塞向墐户,以避寒威,而道人夜必敞北窗,以首枕窗面卧。早起,雪覆身上如堆絮,道人拂袖而起,额上汗犹津津然。或投身海中,盘薄游泳,如弄潮儿。及登岸,遍身热气如蒸,而衣不少****也。

既而往游东江,东江帅为刘兴治。道人至,则聚诸淫妪,如在登时。兴治闻之怒,呼而责之,将绳以法。道人曰:“公尸居余气,乃相吓耶?何能杀我,人将杀公耳!”兴治益怒,道人指其左右曰:“此皆杀公者也!俟城石转身,则其时矣。”兴治命责之,鞭扑交下,道人鼾睡自若,兴治无如何也。道人出,语其徒曰:“辱我甚,不可居矣。”乃往海中浴,浴竟,见有一木,大数围,知是土人物,从求得之。自持斧,略加刳凿,才可容足,辄坐其中,乱流浮海而去,不知所终。其后兴治以贪残失士,改筑岛城,城石尽转,而兴治为其下所刺。

方道人之在署中也,每酒后,辄抚膺痛哭。先大夫叩其故,则指予曰:“郎君有仙才,而年不永。使从我游,不死可致也。”先大夫曰:“年几何?”曰:“尽明岁之正月。”次年壬申,春王四日,道人方与岛中诸将士轰饮次,忽西向而恸曰:“可惜张公,今日死矣!”盖登州城陷之日也。乃知向日酒后之言,盖托讽耳。

予尝谓道人啸命风雷如反掌,预识休咎如列眉,傲慢公卿如观变场,绝寒暑饥饱如化人,而独不避秽行,与淫妪游,且比及顽童,曰“中有真阴,可采补也”。此大悖谬!岂世上自有此一种,如《楞严》所称“十种仙”,或唐人所称“通天狐”属耶?抑天上群仙,亦如人间显宦,不尽皆立品行、纫荪荃者耶?吾又安得叩九阍而问之?

曲周陈公令桐,言其邑富翁子妇自父家还,明日偕卧不复起。家人呼之不应,抉户而入,烟扑鼻如硫黄。就床视之,衾半焦,火烁之,有孔,二体俱焚,唯一足在。火之焚人,理殊不可解。王虚舟曰:“焚砂石为龙火,焚金铁为佛火。焚人之火,是为欲火。佛言淫习交接,发于相磨,研磨不休,如是故有大猛火光,于中发动。意其研磨之极,欲火炽煽,煽而忽焰,遂以****。其不焚床第庐舍者,火生于欲,异于常火,亦如龙火止焚砂石,佛火止焚金铁耳陈公讳于阶。

[张山来曰:旧小说中,已有吞绣鞋、焚祅庙事矣。

某道人坐功久,忽然火发,焚其领及帷。主人救之始熄。可见火无邪正,皆足为害也。此道人余曾见之。]

亳州孙骨碌者,人像其形,故以“骨碌”称。生时有首有身,身上具肩,无臂手;身下具尻,无腿足,如截瓜然。其父无子,以其男体,姑育之。长而家益富,坐卧启处,饮食男女,一切需人为用。见宾客,皆人抱以出。立则竖而倚之门屏间,失倚则仆地。衣具袖为观美,领不{纟叩}襭,则前后转徙无定在。裙、袜、履,生平未尝设。生三子,长公登进士,次幼为诸生,今且貤封矣。此等世虽生不育,育亦贫且贱,而孙君独富贵,造化固不可测欤!

[张山来曰:此君之父,因无子而育之,可也。但不识何等女子居然肯嫁之乎?]

海盐有优者金凤,少以色幸于严东楼。东楼昼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寝也。严敗,金亦衰老,食贫里中。比有所谓《鸣凤记》,金复涂粉墨,身扮东楼矣。近阮怀宁自为剧,命家优演之。怀宁死,优儿散于他室。李优者,但有客命为怀宁所撰诸剧,辄辞不能,复约其同辈勿复演。询其故,曰:“阿翁姓字,不触起,尚免不得人说。每一演其撰剧,座客笑骂百端,使人懊恼竟日,不如辞以不能为善也。”此优胜金优远矣!不知怀宁地下何以见此优?

闽人李春明者,为人长厚,闻有谈人暖昧事,辄塞耳走。人以“李塞耳”呼之。一日耳内奇痒,召工取之,内黄金二分,易银一钱四分,市谷一斛。内有大珠二颗,最圆美,市诸富室,得六百金。其年谷甚贱。夜就寝,梦有人提其耳曰:“邦有道谷。”寤而省曰:“神意得无使我积谷乎?”乃出金市谷,入三千石。次年,谷价腾贵,发粜得四千余金。家日起,至十数万,人以为厚德之报。大抵谈人闺阃,原非盛德事。使其事诚有之,与我何与?无而言之,则为诬善矣!斯事有无不必论,后生固当以为法矣。

汀州黎媿曾为余言:广州民有以善射声名者,常挟毒矢入山中。值雷雨卒至,惊避入野祠。雷随入,{石籤}磾绕身者三匝,然终不为害。民跪而祈曰:“民诚罪,遽击何所逃?奈何格格悸人耶?”雷声渐引去,已复至,复出,如是者再,若将导之前者,终不害民,民忽悟曰:“神将用我矣,遂不霆。”逐雷声行,抵山下,见雷方吐火施鞭,奋击巨树。一朱衣女子,突从树中出,雷遽远树数舍,红衣下,雷复至;红衣出,则雷又远去。格斗久之,终不成击。民乃引毒矢伺红衣出,贯之,霹雳大作,遽拔其树。民归,入其室,家人竞言雷方入屋,震人几死,幸家无恙,唯釜翻,露硃书数字于底,不可识。有黄冠通雷文者,云是“助神威力,延寿一纪”八字也。山中人言,树平时无他异,亦终不知女子为何妖。按唐小说中,亦有神追朱衣女子,自树中出,久之渐上,有数点绯雨飞下,云是帝命诛飞天夜叉。此女得非其类耶?

[张山来曰:减斋先生与先君子为莫逆交,予少时获睹《书影》,甲寅之变,书皆不存。今燕客先生来扬佐郡,余复恳得是书,不啻与父执相对也。]

记桃核念珠 平湖高士奇澹人

得念珠一百八枚,以山桃核为之,圆如小樱桃。一枚之中,刻罗汉三四尊,或五六尊,立者,坐者、课经者、荷杖者、入定于龛中者、荫树趺坐而说法者、环坐指画论议者、袒跣曲拳、和南而前趋而后侍者,合计之,为数五百。蒲团、竹笠、茶奁、荷策、瓶钵、经卷毕具。又有云龙风虎,狮象鸟兽,狻猊猿猱错杂其间。初视之,不甚了了。明窗净几,息心谛观,所刻罗汉,仅如一粟,梵相奇古,或衣文织绮绣,或衣袈裟水田絺褐,而神情风致,各萧散于松柏岩石,可谓艺之至矣!

向见崔铣郎中有《王氏笔管记》云:唐德州刺史王倚家,有笔一管,稍粗于常用,中刻《从军行》一铺,人马毛发,亭台远水,无不精绝。每事复刻《从军行》诗二句,如“庭前琪树已堪攀,塞外征人殊未还”之语。又《辍耕录》载:宋高宗朝,巧匠詹成雕刻精妙,所造鸟笼四面花版,皆于竹片上刻成宫室人物、山水花木禽鸟,其细若缕,而且玲珑活动。求之二百余年,无复此一人。今余所见念珠,雕镂之巧,若更胜于二物也。惜其姓名不可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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