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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邵士梅传(2)

崇祯末年,有江右客,寓珠宝巷。携一硃盒,中藏碧草一本,上有生就小龙,其大如指,长逾三寸,光似淡金,鳞角爪牙,无一不备,循枝盘绕,气色如新。博物者不知其所从出。时潞王播越在浙,售其府中。按潞王名敬一,精通释典,名潞佛子。工书善画,尤精于兰,至今有石刻留虎跑寺。制为“潞琴”,前委两角,材最精良。其府中颇蓄异物。有拂水石,有竹节盆,其大如轮;有纯阳像,乃仙笔也,风右则须飘而左,风左则须飘而右;有舍利一颗,晦夜放光,视其燥湿,可占晴雨;有四面观音一尊,得之大鳖腹中者,王之绣佛长斋,从剖鳖得佛像始。而后陵谷变迁,不知其乌有矣。

藩司治前有百狮池。甚深广。顺治八年季冬,群儿绕栏嬉戏,忽见赤蟹浮于池上。共讶严寒焉得有此?遂钩取之。有囊吞钩而起,举之甚重,视之,一肢解人也。急报藩伯,藩伯陈姓,曰:“蟹具八足,此间岂有行八之人,与名八之地乎?”一卒曰:“去司不远,八足子巷中有丁八。”藩伯曰:“速捕之!”至则遁矣。廉得巷中有皮匠妇,与丁八有私,而匠复数日不见,邻人疑而举之。捕匠妇,一讯而伏,诚与丁八成谋,以皮刀磔匠而沉之池,将偕奔而未迨也。狱成,究不得八。藩伯旋开府粵西,偶至一山寺,寺僧具迎。随开府者一童子,忽执一僧曰:“杀人丁八在是矣!”僧失色。开府曰:“若安识之?”童子曰:“余邻也,虽变服而貌不可变。”童子盖浙人,而挈之以适粤者也。既得八,械送之浙,同伏法。穷凶冤债,虽髡发万里之外,其能避乎?

武林山之最高者,独推五云。唯高斯寒,故宋时山僧,每在腊前进雪。崇祯癸未,时当重九,有数书生,约登此山,以作龙山之会。贾勇而上,休息庙中,为时正早。庙祀五通之神。一生戏拈神筄卜曰:“我辈今日得入城否?”筄语答以“不能”。书生睨视阶晷,大笑曰:“何神之有灵,劾尚未午,而云我辈不得归家耶?”随步下。至一溪头,见双鲫游泳,迥异凡鱼,书生共下捕之。或远或近,或潜或跃,或入手中,泼剌又去。书生以必得为期,脱衣作网,濡手沾足,良久得之,贯以柳枝。携出山麓,至南屏酒家,而月上东山,禁门扃钥矣。因命童子烹鱼取醉,遣此良夜。童子谓鱼游釜中,久之不熟,命童子添薪益火,而其游如故。又加踊跃,有碎釜声。书生急往视之,俨然鱼也,取出乃木筄耳。因共惊悔。翌日归筄庙中,以牲醴祷神而去。

超山在皋亭山北,山不深而穴虎。顺治十八年冬月,有僧闻虎啸,欲拽杖往伏之,竟为所噬。其徒延虎师捕虎。师江右人,捕虎有年矣。初造井,即知当获七虎。每获一虎,乡人赠之以金。其法以羊置井中,鸣以相诱,煮青螺斗许,遍撒山隅。虎至,伥鬼导之。伥见螺,贪剔螺肉,忘为虎护。虎遂孤行,即误入井,虎师遂束之以归。盖僧之徒,隔山遥望,所见如此。越月师云:“今日当获第七虎矣!”乡人益以金为赠。师怀金纵步往视。虎在井中大吼一声,猛如霹雳。忽井外二伏虎,自草中起,各衔师一足,中裂其体而去。夫擒虎乃祛害也,虎宜不能与师仇。而卒为之害者,意者有祛害之心,而因之以为利欤?吁嗟!虎师知虎之死于井中,不知己亦殉于阱外也!

[张山来曰:人为虎所食,其鬼为伥,理应仇虎;乃不唯不仇之而已,而反为之用,何耶?吾乡素多虎,猎师亦必以饵诱伥,然未闻其为虎所害也。]

看花述异记 王晫丹麓霞举堂集

湖墅西偏,有沈氏园,茂才衡玉之别业也。茂才性爱花,自号花遁。园故多植古桂、老梅、玉兰、海棠、木芙蓉之属,而牡丹尤盛。叠石为山,高下互映,开时荧荧如列星,又如日中张五色锦,光彩夺目。远近士女游观者,日以数百。

三月十八日,予亦往观,徘徊其下,日暮不忍归。主人留饮,饮竟,月已上东墙矣。主人别去,予就宿廊侧,静夜独坐。清风徐来,起步阶前,花影零乱,芳香袭人衣裾,几不复知身在人世。

俄见女子自石畔出,年可十五、六,衣服娟楚。予惊问,女曰:“妾乃魏夫人弟子黄令征,以善种花,谓之花姑。夫人雅重君,特遣相迓。”予随问夫人隶何事?曰:“隶春工,凡天下草木花片,数之多寡,色之青白红紫,莫不于此赋形焉。”“然则何为见重也?”曰:“君至当自知。”因促予行。予不得已,随之去。

移步从太湖石后,便非复向路。清溪夹岸,茂林蓊郁。沿溪行里许,但觉烟雾溟濛,芳菲满目,人间四季花,同时开放略尽。稍前一树,高丈余,花极烂熳。有三女子,红裳艳丽,偕游树下,见客亦不避。予叹息良久。花姑曰:“此鹤林寺杜鹃也,自殷七七催开后,即移植此。”又行数里,一望皆梅,红白相间,绿萼倍之。当盛处有一亭,榜曰“梅亭”,亭内有一美人,淡妆雅度,徙倚花侧。予流盼移时,几不能举步。花姑曰:“奈何尔?此是梅妃。梅亭二字,犹是上皇手书。幸妃性柔缓,不尔,恐获罪!”予笑谢乃已。

行至一山,岩壑争秀,花卉殆与常异。听枝上鸟语,如鼓笙簧。渐见朱甍碧瓦,殿阁参差,两度石桥,乃抵其处。相厥栋宇,侈于王者。旁有二司如官署,右曰“太医院”。予大惊讶,问花姑曰:“此处亦须太医耶?”花姑笑曰:“乃苏直耳;善治花,瘠者能腴,病者能安,故命为花太医。”“其左曰『太师府』何?”曰:“此洛人朱仲儒所居也。名单父,善吟诗,亦能种植。艺牡丹,术凡变易千种,人不能测。上皇尝召至骊山,植花万本,色样各不同,賜金千两,内人皆呼『花师』,故至今仍其称。”入门,由西街行百步余,侧有小苑,画槛雕栏。予遽欲进内,花姑虑夫人待久,不令入。予再三强之,方许。及阶,见一花合蒂,浓艳芬馥,染襟袖不散。庭中有美女,时复取嗅之,腰肢纤惰,多憨态。予不敢熟视。花姑曰:“君识是花否?”予曰:“不识也。”曰:“此产嵩山坞中,人不知名,采者异之,以贡炀帝。会车驾适至,爰賜名迎辇花。嗅之能令人清酒,兼能忘睡。”予曰:“然则所见美女,其司花女袁宝儿耶?”花姑曰:“然!”遂出。

复由中道过大殿。殿角遇二少妇,皆靓妆,迎且笑曰:“来何暮也?”花姑亟问:“夫人何在?”曰:“在内殿观诸美人歌舞奏乐为乐。客既至,当入报夫人。”予遽止之曰:“姑少候。诸美人可得窃窥乎?”二妇笑曰:“可。”谓花姑:“汝且陪君子,我二人候乐毕相延也。”去后,予乃问花姑:“二妇为谁?”曰:“二妇本李邺侯公子妾,衣青者曰绿丝,衣绯者曰醉桃。花经两人手,无不活。夫人以是录入近侍。”遂引予至殿前帘外,见丝竹杂陈,声容备善,正洋洋盈耳。忽有美人撩鬓举袂,直奏曼声,觉丝竹之音不能遏;既而广场寂寂,若无一人。予闻之,不胜惊叹。花姑曰:“此永新歌,所谓『歌值千金』,正斯人也。”语未毕,闻帘内宣“王生入”。

予敛容整衣而进,望殿上夫人,丰仪绰约,衣绛绡衣,冠翠翘冠,珠珰玉珮,如后妃状。侍女数十辈,亦皆妖丽绝人。予再拜。命予起,曰:“汝见诸美女乎?”予谢不敢。夫人曰:“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以汝惜花,故得见此,缘殊不浅。向汝作《戒折花文》,已命卫夫人楷书一通,置诸座右。”予益逊谢。旋命坐,进百花膏。夫人顾左右曰:“王生远至,汝辈何以乐嘉宾之心?”有一女亭亭玉立,抱琴请曰:“妾愿抚琴。”一声才动,四座无言。泠泠然,抚遍七弦,直令万木澄幽,江月为白。夫人称善,曰:“昔于頔尝令客弹琴,其嫂审声,叹曰:『三分中,一分筝,二分琵琶,绝无琴韵。』今听卢女弹,一弦能清一心,不数秀奴七七矣。”因呼太真奏琵琶。予闻呼太真,私意当日称为“解语花”,又曰“海棠睡未醒”,不料邂逅于此。乃见一人,纤腰修眸,衣黄衣,冠玉冠,年三十许,容色绝丽,抱琵琶奏之,音韵凄清,飘出云外。予复请搊筝。夫人笑曰:“近来唯此乐,传得美人情。君独请此,情见乎辞矣!”顾诸女辈曰:“谁擅此技?”皆曰:“第一筝手,无如薛琼琼。”寻有一女,着淡红衫子,系砑罗裙,手捧一器,上圆,下平,中空,弦柱十二,予不辨何物。夫人曰:“此即筝也。”顷乃调宫商于促柱,转妙音于繁弦,始忆崔怀宝诗,良非虚语。曲才终,又有一女,抱一器,似琵琶而圆者,其形象月,弹之,其声合琴,音韵清朗。予又不辨何物,但微顾是女,手纹隐处如红线。夫人察余意,指示予曰:“此名阮咸,一名月琴,唯红线雅善此。”予方知是女即红线也。夫人忽指一女曰:“浑忘却汝。汝有绝技,何不令嘉客得闻?”予起视,见一美人,含情不语,娇倚屏间,闻夫人语,微笑。予遂问夫人:“是女云谁?”夫人曰:“此魏高阳王雍美人徐月华也。能弹卧箜篌,为明妃出塞之歌,哀声入云,闻者莫不动容。”已持一器,体曲而长,二十三弦,抱于怀中,两齐奏之,果如夫人言。

俄有一女跨丹凤至,诸女辈咸曰:“吹箫女来矣!”女谓夫人曰:“闻夫人延客,弄玉愿献新声。”夫人请使吹之。一声而清风生,再吹而彩云起,三吹而凤凰翔,便冉冉乘云而去。耳畔犹闻呜呜声,细察之,已非箫矣。别一女子,短发丽服,貌甚美而媚,横吹玉笛,极要眇可听。夫人曰:“谁人私弄笛?”诸女辈报曰:“石家儿绿珠。”夫人命亟出见客。女伴数促不肯前,中一女亦具国色,乃曰:“儿亦善笛,何必尔也?”绿珠闻之,怒曰:“阿纪敢与我较长短耶?我终身事季伦,不似汝谢仁祖殁,遂嫁郗昙。不以汗颜,翻逞微技?”是女羞愤无一言。夫人不怿,命止乐。

忽有啭喉一歌,声出于朝霞之上,执板当席,顾盼撩人。夫人喜曰:“久不闻念奴歌,今益足畅人怀!”念奴曰:“妾何足言?使丽娟发声,妾成伧父矣!”夫人指曰:“丽娟体弱不胜衣,恐不耐歌。”予见其年仅十四、五,玉肤柔软,吹气胜兰,举步珊珊,疑骨节自鸣。乃曰:“对嘉宾,岂能辞丑?”因唱《回风曲》,庭叶翻落如秋,予但唤奈何而已。丽娟曰:“君尚未见绛树也。绛树一声能歌两曲。二人细听,各闻一曲,一字不乱。每欲效之,竟不测其术。”夫人曰:“绛树木虽异,恐无能胜子。吾且欲与王生观绛树舞。”乃见飞舞回旋,有凌云态,信妙舞莫巧于绛树也。绛树谓丽娟曰:“汝欲效吾歌不得,吾欲学汝舞亦不能。”夫人大悟曰:“有是哉!汉武尝以吸花丝锦,賜丽娟作舞衣,春暮宴于花下,舞时故以袖拂落花,满身都着,谓之百花舞。今日奈何不为王生演之?”丽娟复起舞,舞态愈媚,第恐临风吹去。忽闻鸡鸣,予起别。夫人曰:“后会尚有期,慎自爱。”仍命花姑送予行。视诸美人,皆有恋恋不忍别之色,予亦不知涕之何从也。

花姑引予从间道出,路颇崎岖。回首忽失花姑所在,但见晓星欲落,斜月横窗,花影翻阶,翩然若顾予而笑。露坐石上,忆所见闻,恍如隔世。因慨天下事大率类是,故记之。时康熙戊申三月。

[袁箨庵曰:具三十分才情,方能有此撰述。若有才无情,则不真;有情无才,则不畅。读竟始服其能。

李湘北曰:此丹麓《戒折花文》绝妙注疏也。将千古艳魂,和盘托出,笑语如生,不数文成将军之于李夫人、临邛道士之于杨玉环矣。

徐竹逸曰:逸兴如落花依草,可补《虞初志》《艳异编》之所未备。文心九曲,几欲占尽风流。

张山来曰:予尝谓“以爱花之心爱美人,则领略定饶逸趣;以爱美人之心爱花,则护惜别有深情。”丹麓惜花如命,固应有此奇遇。

又曰:向读《艳异》诸书,见花妖月姐,往往于文士有缘,心窃慕之,恨生平未之遇也。今读此记,益令我神往矣!]

孝犬传 陈鼎定九留溪外传

孝犬,广东东莞县隐士陈恭隐家牝犬也,色白而尾骍,四足皆黑。恭隐痛父死国难,矢志不进取,隐居山中,以吟饮自纵,不与时人通。此犬随恭隐,未尝须臾离。每出,则犬先行数百步,若以为导者。遇豺狼蛇虎,则亟返,啮恭隐衣袂,曳之还,若不使前者。恭隐悟,即旋。犬又随后,离数十步,作大声嗥,若以为卫者。以是为常。夜则于庐舍前后巡且吠,达旦不少休。

数年,犬一乳五子,皆牝。既长,恭隐分赠前后左右邻家畜,皆能司门户不怠。初分之岁余,母犬日往各家,视乳犬一周,若训之勤者。有食,乳犬辄让母犬食。乳犬既壮,母犬即不往视,而乳犬每早辄齐来恭隐家视母犬。又数年,母犬病癞,瘦将死。乳犬日齐来,争与母犬舐癞,遂愈。每至元旦,五乳犬辄齐来,绕母犬摇尾,若为母犬贺岁状。后母犬死,五乳犬皆哀号不止。恭隐悯之,瘗之后山。五乳犬每早辄齐往瘗处号,如是者数年不辍。

外史氏曰:世之人,能以酒食养父母,辄自诩曰“孝”,且有德色。子曰:“至于犬马,皆能有养,其难者敬耳!”睹兹五犬之殷殷其母,敬矣哉!呜呼,世之人不若者众矣!

[张山来曰:义犬事甚多,不胜其载。今此犬独以孝闻,故特存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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