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不,现在得叫她若嫣了,程若嫣。她已经在床上躺了十几天,每天在娘和小喜的陪伴下,身体慢慢地恢复过来。如今沈若已经看清了事实,她不知何故已然穿越时空来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同时莫名其妙地拥有了新的身体和新的身份,还有个新的家。虽然这个家实在是有点儿大,到现在她还没有完全适应,没办法,因为家人太多,一时半会儿还真记不过来。
其实沈若不止一次地后悔过,当初王梅给她讲时下流行的穿越小说时,自己为什么没有去认真听。不然好歹也有点儿心理准备什么的,或许还能想办法再穿回去,总比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的强。还好,小喜这丫头,就是现在侍侯着她的随身丫鬟,颇有点儿王梅的心性,人活泼嘴又好说,这些天就是在她叽叽喳喳的不断讲说中,沈若逐渐明了了自己现在的身份:
程若嫣,程家二小姐。父亲是这晋阳城中最大的商号“程锦记”和“程家商行”的老板程泰安;母亲是元配夫人沈氏;大哥是自己嫡亲的,叫程为栋,字锦之,年方十八,未及弱冠。还有三位姨娘贺氏李氏张氏,一个姐姐程若兰,两个妹妹程若碧、程若青,还有一个小弟弟程为梁。若兰是二姨娘贺氏生的,大自己半岁;若碧若青是三姨娘李氏生的,年方十三和十二;四姨娘张氏生的为梁,现年只有三岁半。而最好笑的就是,穿越后她还越活越小了,若嫣年方十五,眼下尚未及笄呢。
沈若真的不知要如何接受这个新身份,虽然她每天都能陪在娘的身边,又有个大哥时时疼着宠着,目前的生活可以说是平静又丰裕。但她还总是心心念念想着敏培,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得知自己“死”了还不知怎样伤心呢。说来奇怪,沈若与朱敏培结婚十年,还从未像如今这样牵挂于他,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每想到敏培,沈若就心如刀绞又悔恨不已,她都算死过一次的人了,如今在这陌生的年代,又顶着个莫名其妙的新身份,怕是永远也见不到敏培了。而前世亏欠他的那份感情,注定要她背负至今生,却已再没机会能还清了。
因为没法儿认命,沈若便下意识不想融入这个新家,于是她明知自己已经好利落了,还是不肯起床,每日总是恹恹的,只可怜娘和大哥不知底细每日价催促大夫诊脉开药,大夫也奇怪怎么落水后明明没什么大碍却把病拖得这么久,只得加倍地开些补气血的中药来。因为成天有人守在身边,沈若也只能终日吞那些苦苦的汤药,把自己弄得跟药罐子似的,即不能吐出来又有苦没处诉。
每当心稍静下来时,沈若总是会冷眼旁观这些家人,发现除了娘和大哥是一门儿心思为她着急,其余的人或冷漠或虚应,恐怕还没谁是真心实意关心若嫣的人。虽然这些“家人”都自认为将神态表情掩饰得极好,但沈若一向心思细腻,十余日下来已经把众生相揣摩出几分了。
好象在大家族里女人间永远会有数不完的战争,不见硝烟未必惊心动魄却颇费人思量。要说程府女人之争表现得最彻底的一回,莫过于程老爷第二次来看若嫣的时候。
之前沈若只见过“父亲”一次,那时她还虚弱得很,程老爷又带着最小的儿子匆匆来去,是以没给她留下什么印象。这次程老爷又带小为梁一起过来,四姨娘张氏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程老爷进到房门口先肃了肃嗓儿,守在沈若床前的沈氏闻声便放下女儿的手,转身站起来往前迎上两步叫了声老爷,又欠身施了一礼,然后就微低着头把身子侧向一边。程老爷左臂微抬道声夫人有礼,言罢并未看向床上的女儿,仍把目光对准夫人,左臂也依旧保持微抬的姿势,似是想上前扶下沈氏却又犹豫一会儿,最后只上下看了几眼后满意地说了句:“夫人今日气色不错,那参汤可按时喝了?”沈氏轻嗯了一声,并未抬头。程老爷拿眼一直瞧着沈氏,半晌仍未得什么回应,只得又轻咳一声,这才把手放下转过身来瞧女儿。
张氏和小为梁给夫人见礼之后,为梁又叫了一声二姐姐,便再腻到程老爷身侧,也不说什么,只管拿黑亮亮的小眼睛东瞅西望,张氏则立在程老爷另一边。
沈若看着沈氏的反应微觉奇怪,虽然娘的性子比较端庄持重,但对着自己和大哥甚至下人时也时常浅笑盈盈的,还从未见她展露过如此神色来,看似温婉实则透着一股子冷漠,令人不得亲近。
再看向程老爷,若嫣从心里没办法承认这位“父亲”,倒不是因为他面相不好。程老爷身材颀长,腰背挺直,面白微须,双目炯炯,看得出保养得当,只微白的双鬓稍显几分老态来。说来奇怪,若嫣看他第一眼就觉得他并不在意自己这个女儿,虽说是古人重男轻女吧,但程老爷神色间隐约显现出来的那种疏离感却令她不容错看。就如此刻,这位父亲大人看向她的眼神儿,便明显不如他面部表情所展现的那般温暖。
沈若抑止住心中的不解,在枕上冲他微微点头,轻唤了声:“爹爹”。程老爷一脸微笑地坐在小喜拉开的椅子上,“嫣儿呀,这两日可大好了?药都按时吃了吧?”沈若再点头,还未想好应该说什么,就听房门口传来一声娇嗔:“老爷呀,您来看二小姐了?怎么终于舍得出四妹妹院儿了?呵呵不管不管,一会儿您可得随我回去我那儿,人家都多长时间没见着老爷您了!”
人随声到,三姨娘李氏摆着水蛇腰自门口一步三摇地拧过来,近前便一下子斜靠程老爷椅边将自儿个半边身子都偎向他,又伸右手去轻抚程老爷前襟,一双媚眼更似喜似嗔地斜睨着他,趁他不觉还运暗劲拿屁股将四姨娘张氏拱在一边。
床上的沈若但闻一阵浓浓的香气袭来,只见对面李氏红红白白的一张芙蓉面上唇角轻扬笑脸含春,显是有备而来,颇费了一番功夫的。而张氏一没留神险些被她拱了个趔趄,再拿眼看老爷并未因那泼妇的大胆举动而有什么不高兴,反似颇为受用的样子,直恨得她银牙暗咬,不得不扯下帕子来掩在嘴角。张氏气恼片刻才眼珠儿一转,几步走到夫人身前,堆起一脸谄笑来:“夫人您快坐呀,累着身子可怎么得了。为梁!还不快给大娘来搬椅子!”
程老爷好似突然反应过来,忙又干咳一声,下意识直了直身子。再不动声色地拂去李氏的手,面色一端才道:“对,夫人快请座。”小为梁不情不愿地蹭过来,只就着小喜的手意思意思地摸了把椅子,便又退回到程老爷身边去。沈氏示意小喜将椅子摆在床脚,离程老爷远了许多,这才坐下,转过脸来只是看向女儿,又抬手轻抚锦被,目光中充满爱怜。沈若见状对她眨了眨眼微微一笑,也不再理会那两位姨娘之间飘忽来去的眼风争斗。
沈氏这才坐下没一会儿,二姨娘也带着若兰姗姗而来了,拿眼扫视一圈之后未语先笑,“我说今儿怎么各院儿都不见个人影儿,敢情是老爷过这边来了。呵呵,正好老爷夫人都在,妾身有事儿禀告呢。”直到大家的目光都转向她,二姨娘贺氏才面向程老爷说道:“老爷,今儿听来福告诉我说,前儿个逃跑的李平给抓回来了,已经关在柴房里,才刚儿狠狠教训了一顿,他终于招了。说是池塘前的那块大石头早先就松动有些日子了,可这懒奴才一直忘了丢,这才有咱们家二小姐不慎掉进池子里的事儿,老爷您看?”
程老爷沉吟未语,三姨娘李氏却霍地转脸怒瞪贺氏,呛声道:“二姐,你可问清楚了?李平才多大,吃了些儿板子还不什么话都往外嘞嘞,这也做得准儿吗?”贺氏若无其事般瞄了眼李氏,刻意慢条斯理地说道:“正是因为我也担不得这干系,这不才来回禀老爷夫人吗?这事儿自有老爷夫人做主。”李氏气得连嘴唇都哆嗦起来,却再也吱不得半点儿声。张氏嘴边挂着个幸灾乐祸的笑意,拿眼在二人身上瞟来瞟去地只管做壁上观。
程老爷神情闪烁半晌,才看了眼身边气鼓鼓的李氏,顿了一顿又望向夫人,见沈氏丝毫没有表态的意思,只得肃声说道:“也罢,嫣儿如今已无大碍,念在李平年幼,又是李氏的远房侄儿,打过一顿轰出府去也就是了。”说罢又转向沈氏:“夫人你看如何?”
沈氏点头,声音平平地道:“全凭老爷做主。”
二姨娘贺氏闻言一脸的轻松,“那就照老爷夫人吩咐,我去打发了他吧。”转身便向门外晃去,临别还冲李氏挑眉一笑。李氏不由恨恨地跺了一下脚,当下也顾不得再拽老爷回自己屋了,匆匆便赶去柴房,想是急着去看她侄儿究竟如何了。
她们俩走后好半晌屋里几人都再没言语,场面倒有几分尴尬。张氏给为梁使了个眼色,小为梁便扯着程老爷衣袖,轻嚷:“爹爹,我要吃糕糕。”程老爷顺势起身:“呃,夫人,你也要多注意身子。嫣儿呀,有什么需要只管找你二姨娘说。”说完又瞄了眼沈氏才转身带着一大一小走了。
这边只留下恭送老爷的沈夫人和从进屋后就没出过声的若兰陪着沈若。沈若总觉得这个若兰有点儿奇怪,每每来看自己时,她总是无话,眼里却时常闪烁着诸多情绪,似惊疑似试探似嫉妒,还有一丝恨意,是的,恨意。不很明显,但沈若能清楚的感受到。听小喜说,若嫣当初落入后花园中的池塘时,只有若兰和她在一起,待若兰大声呼救,若嫣被人救起时已经是气息全无了。
沈若心里大概能猜到几分若兰嫉恨自己的原因:一是若嫣的身份比若兰高贵,母亲是元配还是官家小姐,而若兰是庶出,二姨娘只是侍妾出身,当年还是因为生了儿子才给了姨娘的名份,那个儿子却早夭;二是若嫣的容貌明显比若兰生得好,虽说若兰长得柳眉杏目唇红齿白一脸的娇媚,但凡是见过若嫣的人,却只能把若兰忽视到底了。没办法,当沈若第一次就着小喜手中的铜镜自照时,也不禁被镜中人的如花容颜震慑了一下:柳叶弯眉不描而黛,嫣然小口不点而朱,白玉般的双颊,挺直的小鼻梁,衬得黑漆漆的剪水双眸越发流转生辉,虽在病中仍难掩天姿国色。若嫣的容貌与沈若本有九分相像,却是温婉有余韵致不足,想是尚且稚龄的关系。但即便是沈若自己,也没料到换成古装造型后,会有如此震撼的视觉效果,看来当年好些人盛赞她具有古典美还真是所言非虚。
那几位姨娘间的明争暗斗一日总要上演几回,夫人沈氏却从不偏袒谁或试图阻止,只是恍若未见。看得出那几位是半斤八两,斗了这么些年却谁也讨不到什么好去。只不过二姨娘倚仗有持家之权,气势上总要压人一筹,花样儿也玩得多些。因为夫人生性沉稳一向不问凡俗,近些年又身子不好不宜操劳,所以目前府内大小事务都由二姨娘把持,大权在握也难怪她妄自坐大;而四姨娘则靠着年轻得宠又有为梁这根血脉,在老爷面前也很能说得上话;三姨娘虽无权势又不得宠,而且没生个儿子,但却为人泼辣,敢说敢干,上来刁蛮劲儿另两个姨娘也颇忌惮于她。这几个人明里暗里直斗得风生水起好不热闹,若嫣只看得十几天就觉心烦气闷,唉这女人为难起女人来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若碧若青虽是同母姐妹,却是南辕北辙的性子。若碧胆小怯懦,生得也是楚楚可怜,却对若嫣有些眷恋,嘘寒问暖地倒是这些人中最显情份的一个;若青年纪不大却颇早熟,而且更得其母几分泼辣刁钻的遗传,一张小嘴儿喜言善辩,却不大经脑子,吐出话儿总是呛人得很,和若嫣也并不亲近,看得出府内众人都不怎么待见她。只若兰倒是和若青很投缘的样子,不过沈若总觉得若兰心机深沉,若青到了她那儿想来只有进套的份儿。
程老爷晚年得子,为梁年幼,免不了要恃宠生骄,生得小霸王似的。只有在父亲和大哥面前,为梁才有所收敛,好在他成天只跟着父亲屁股后头转,沈若倒是没见过几次,他便也没什么机会在这个姐姐跟前儿使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