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宣室殿内,烛光盈盈,哭声凄凄。
一直守在景帝寝殿门口的邓常侍抬手摸了摸微微湿润的眼角,余光瞥见烛火映射在门上的女孩儿的影子一下子扑倒了下来,这才深深叹了口气。
殿里的哭声是南宫公主传出来的,因为明日她便要离开长安,去往遥远的乌孙,恐怕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回来了,因此她特意在今晚晚膳后来到了宣室殿求见景帝,也算是见自己父皇最后一面吧!
“……儿臣不孝,以后不能再在父皇身边尽孝了,不过有武安妹妹替儿臣承欢膝下,儿臣心里也算安慰了不少,但请父皇以后多多注意自己的身子,儿臣会在乌孙日日替父皇祈福念经,求菩萨保佑父皇身体康健,万事顺心。”南宫公主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埋着头痛哭道,语气却显得格外真挚。
“阿婧,快起来吧!”景帝侧身坐在榻上,一手扶着额头,表情似乎很是痛苦。
可是,要他亲手葬送女儿的幸福,怎能不痛苦呢?
望着下面哭得几乎岔过气去的女儿,景帝心里除了怜惜之外,就只剩下歉疚了,他一下子仿佛回到了从前,似乎又看见了女儿孩提时代,女儿刚会笑的时候,只要自己稍微一逗,她便会咯咯的笑个好久,还有女儿蹒跚学步的时候,自己牵着她的小手满院子走来走去,而她则总是仰起头冲着自己咧嘴欢笑,露出几颗洁白的乳牙,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在太阳下仿佛在泛着光……
景帝用手使劲儿的揪了揪眉心,终于忍不住从榻上站起身,弯腰扶起了南宫公主。
“父皇!”南宫公主扬起头,一边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擦拭着眼泪,一边被景帝扶着肩膀跟着站了起来,最后和景帝一起坐在了榻上。
“阿婧!”景帝用一只手揽住女儿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身上,深深叹了一口气,“父皇知道你的委屈,也知道你的舍不得,可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啊!”
“父皇,儿臣知道!知道您的无奈,匈奴强盛,对大汉总是虎视眈眈,而我朝却一直不能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来消灭这个隐患,所以为了保护这个国家乃至众多子民的利益,儿臣就必须嫁给乌孙王子,以期大汉和乌孙的万世之好。”南宫公主一边哽咽着一边说道,“父皇放心,儿臣一定会想尽办法稳住大汉和乌孙的关系,不会让乌孙国倒向匈奴那一边的。”
“好孩子!”景帝颤抖着手抚摸着南宫公主的头,却再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父皇,儿臣想请求您好好照顾娘亲,好不好,求求您了!”南宫公主此时忽然坐起身,仰头望着景帝,一脸的恳求。
“好,好!你放心,朕一定替你好好照顾你娘。”景帝点点头,心里没来由的一酸,忽然想起了那个消瘦的倩影。
王良人的身子已经将近四个多月了,虽然不再像头三个月那样害喜的厉害,可仍然很是瘦弱,景帝知道她心里的苦,所以对她也格外的好一些,而她在景帝面前也总是绝口不提这件事情,更不曾用自己的女儿替自己争取些什么,对此景帝觉得很满意,也很内疚。
南宫公主在景帝寝殿又稍微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自行回去了,临走前又坚持给景帝行了个叩拜的大礼,算是报答自己父皇多年来的养育之恩。
景帝很想多留她一会儿,让自己在好好看看她,和她说说话,可是他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王良人一定也和自己一样的想法,于是景帝无耐的挥挥手,罢了,还是多留些时间给她们娘儿俩好好的再说说话吧!
等到邓明送走南宫公主,回到寝殿内的时候,却看见景帝站在窗前望着当空的明月,长吁短叹着。
“皇上,夜晚天凉,您要保重龙体啊!”邓明急忙取来玄色大氅披在了景帝身上。
“邓明,朕是不是很没用,竟然连自己女儿的婚事都做不得主,只能看着她嫁到那么远的乌孙?”景帝叹息着,转身望着身后的邓明。
邓明听景帝一说,立刻大惊失色,噗通一下跪在了景帝面前,磕着头道:“奴才该死,不能替皇上排忧解难,这都是奴才们的错,皇上要怪就怪奴才吧!请皇上切勿妄自菲薄,您是这全天下的皇上,是最最重要的,断无无用之说。”
“那为什么朕的亲生女儿要被嫁去西域小国,朕还要打掉牙和血吞!!”景帝忽然发火似地一把扯下身上披着的大氅,狠狠的砸在了地上。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龙体要紧啊!”邓明见状,吓得伏在地上不敢起身。
景帝抬头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踉踉跄跄的走到书桌前,用手轻轻抚摸着光滑如镜的桌面。
这是他在宫外的小女儿送来的,自从上次送了那张龙椅来之后,那孩子和阿彘两人便三天两头的送些稀奇古怪却又十分好用的东西来给自己,真的很有孝心。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邓明你先出去吧!”景帝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龙椅上,低着头挥了挥手说道。
“喏!”邓常侍应诺一声,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大氅,又往前几步轻轻的关上窗户,这才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寝殿。
“同样都是朕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景帝缓缓摊开右手,反复看了几回,这才自言自语道。
南宫公主被许配给乌孙王子的前前后后那些阴谋诡计,景帝其实并不是一无所知,不过他一来是顾着太子的面子,不忍心坏了长子的名声,二来也是因为窦太后的首肯,老人家觉得这么做才能顾全皇家颜面,保存大汉威严,同时也可以借此拉拢乌孙,所以才让自己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可是,却苦了南宫公主。
不能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朕的孩子们,绝对不能再离开朕,去到那么远的地方了!
景帝心中暗自呐喊着,颤抖着手拿起桌上的白玉螭龙钮的玉玺,重重的盖在了诏书之上:
今有汉南宫公主刘氏婧,品貌出众,贤良淑德,嫁予乌孙国太子蚤靡,缔结汉乌两国永世之好。
第二日,南宫公主以及乌孙迎亲的使者早早的来到了未央宫前殿,叩拜汉景帝,然后便要踏上远去西域的旅程。
南宫公主今日格外的漂亮,黑如锦缎的长发此刻也被盘成了坠马髻,戴着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头面,鬓角两旁佩戴的赤金掐丝鬓花上坠下的珠穗和耳垂上佩戴的耳坠子一起轻轻的摇摆着,那低眉垂首的样子给人一种柔柔弱弱的感觉,她穿了一件赤色描金的拖地大氅,里面则着了一件交领的赤色玄边长曲,若不是脸上的神色仍显得稚嫩,恐怕没人能记起她不过是个刚满十岁的小姑娘。
在叩拜完景帝之后,南宫公主便由宫女搀扶着,凄然走向前殿长阶下的宫车,长阶下,四百北军军士护卫左右,宫车后更跟随着此次随行陪嫁的宫娥太监,长长的排成了两列。
刘婧踩着宫人放置的杌子踏上宫车,回转身深深的看了一眼站在长阶之上的父皇,以及他身侧的那些姬妾们,眼眶不禁有些微红,却使劲儿咬着嘴角,强忍着泪水。
南宫公主的生母王良人,不,应该是王夫人,今天并没有来,因为身体的缘故,景帝特意吩咐她不用来送行,并且就在昨晚,下旨将她也擢升为了夫人。
从此宫里便有两位王夫人了。
刘婧自嘲的笑了笑,自己此刻都已经自身难保了,竟然还有闲暇功夫想这些东西,于是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绝决的钻进了马车里,再也不往外面看一眼了。
忍耐,自己一定要忍耐!就算是哭,也一定不能在乌孙使节的面前流眼泪。
自己答应过父皇,一定会替大汉稳住与乌孙国的关系,父皇也答应过自己,一定会好好照顾娘亲。
鼓乐齐鸣声中,司仪长声高颂,马车缓缓行驶了起来。
车驾经由南司马门一路绕行到未央宫北阙,一路行过了横门大街,出了横门,往西北而去。摇晃的车帘时不时透出一点儿车外的景物,提醒着刘婧自己已经渐渐远离的皇宫,远离了自己的家。就在宫车渐渐驶出横门的那一刻,刘婧百感交集,终于忍不住趴在了宫车里,呜呜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