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年斗真见不得老和尚一脸严肃的样子——一张坚定的山核桃脸。
佛印虽瘦,平时却始终笑眯眯的,这笑眯眯却英雄所见大不相同——名士见到的是风流,浪子见到的是****,信徒见到的是佛语,一千个人眼中,便有一千个不同的山核桃。
今日老和尚却慈眉紧锁,善目低垂,坐在禅房中一杯清茗举在手中,良久不曾沾一下唇。
苏年斗盘腿坐在佛印的对面,长眉微挑,蜂目闪烁不定,有好几次他想打断老和尚的思路,老和尚对他却视而不见。
佛印已如老僧入定,如墙上的照片一样,就这样定在那里,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苏年斗却一直在眨眼,眨得他眼珠子都快冒出来了。终于,老和尚长叹一声,把手中的冷茶一饮而尽,然后抬起头来,对苏年斗说道,“阿斗,我们的佛缘已了,你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苏年斗长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骂道,该死的和尚,吓我一跳,我以为他要说这样的台词——徒儿,我大限将近,就要走了,我走后,你料理完我的后事,就独自下山去吧。
既然老和尚不是准备涅槃成佛,其它的事倒没什么可怕的,自己从来没想过要当一辈子和尚,迟早是要走的。况且,即使自已离开大山,也还可以回来看这老和尚吗,干嘛非要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老和尚却不管苏年斗在想些什么,继续自顾自地说道,“还记得刚进大山时,我曾对你提到过徐君猷为什么把我关进大牢吧,世人皆知我是因为狎妓被捉,其实这不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而真实的原因,是为了一把剑。
传说中有一把神兵利器,得到这把利器之人都倒霉至极。
这把剑相传是铸剑大师赤所炼,具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但使用不好,却会招来杀身之祸。
昔吴王夫差听信谗言,送明月剑与伍子胥,令其自杀。伍子胥在割掉自己的头颅前告诉门客,用此剑剜下他的双目挂在城门,自己要亲眼看到吴国的灭亡。九年后,吴被越国所灭。
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崩于沙丘行宫,赵高借始皇名义赐明月剑于公子扶苏,扶苏见信大哭,奔入内室持此剑自杀而亡。
公元前202年,西楚霸王项羽豪气泯灭,不过江东,挥明月剑自刎乌江,留下千古绝唱。
项羽一死,此剑便湮没无闻。一直到又一个朝代更替,此剑又在世间出现。
当年,宋太祖陈桥兵变,皇礼袍加身,直杀回皇宫,后周恭帝柴宗训无奈之下,便把皇位禅让给赵匡胤。
柴宗训禅让后退居天清寺,却是心怀怨怼,日夜思量怎么才能把自己的江山夺回来,一日,他在这天清寺中无意间竟发现一间秘室,在这秘室中他找到这把明月古剑,古剑旁有一竹简,上面刻有几行古字——
古剑明月,赤血所铸;剑鞘合壁,功夺造化;昔日伍子,执剑回眸,公子扶苏,仗剑长空,霸王项羽,横剑乌江,世人皆谓其死,谁知死中求生!碧血化羽,虚空破碎,弹指一挥,我自重生。
在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为注:若有人能寻得此剑之鞘,剑鞘合一,便知此剑神奇之处,可至来世,可达往生,死生轮回亦不过挥手间耳。
那柴宗训此时已走火入魔,得此剑如获至宝,对剑上所说深信不疑,一门心思想持此剑回到陈桥兵变之前,定要手刃赵匡胤以解心中之恨。
于是他遍寻宇内奇人异士,为自己寻那明月剑鞘,想凭此有朝一日能夺回大周的江山。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这事儿却被一人得知。此人便是后来以“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赵普,这赵普足智多谋,当日赵匡胤“陈桥兵变”也正是此人的主意,此人不但善于察人知事,更能夜观天象,这****见天清寺夜不见冥,风起云涌,知必有异事,便派了一个奸细混入柴宗训身边,终于探听到剑鞘之事。
赵普虽不信世间会有这样的异事,却对柴宗训怀有复国之心深是忧虑,终于与赵匡胤的弟弟赵光义合谋毒杀了柴宗训,柴宗训死时年仅二十岁,他死后,那明月剑又不知所踪。”
佛印老和尚说到这,苏年斗蜂眼圆睁,结结吧吧地打断他道,“你,你是说有了那把剑,人便可以穿越过去未来吗?你的意思是,那把剑,现在,现在就在你手里吗?”
佛印点头道,“不错,也是机缘巧合,我在黄州城外的赤鼻矶无意间得到此剑,只可惜若没有剑鞘,此剑与普通宝剑无异,而在这世上,却根本没有人知道这明月剑的剑鞘究竟是什么样的。”
说罢,他从怀中猛地抽出一把短剑,一尺寸多长,黑黢黢的,也不知何物所铸,丝毫无神兵仙器的风采。苏年斗沮丧地想,“不会吧,项羽拿这么个东西自尽,那场面该是何等滑稽。”
佛印却不理他怎么想,继续说道,“这次下山,你帮我走一趟黄州,给我的老友苏东坡送一封信。
当日劫囚车,除了那死掉的官兵,并无人见到你的模样,且时日已久,当无人认得你。出得这大山之后,你便无需再用和尚的身份了,当初你即未受戒,今日便也不必再舍戒,尘来尘往,一饮一啄,皆是前定。
我在书信中已向苏东坡交待过了,你可以暂栖身他那里作一个书僮,便以死掉的那小和尚德福为名吧,也算有个正经身份。”
说完,佛印取过一片麻布,把那黑黢黢的明月剑一裹,递在苏年斗手中,神秘地附在他耳边道,“阿斗,我已无心再入红尘,这明月剑交与你,若你有此机缘,能寻到明月剑鞘,便可知此中奥妙,若真的找不到,你就用来切菜防身也好。”
苏年斗一剑在手,四顾茫然,心想,“这东西能带自己回家吗,切,还是洗洗睡吧。”
※※※
就要离开古刹,苏年斗很是不舍,他从小没了爹,很少有人像佛印老和尚这样爱护过他——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作诗,教他易筋经,给他编了十几双大号草鞋,在这世界上,除了他娘,没有人再对他这样好过。
对了,还有晁大叔,下山后有机会要去看望一下他,顺便去见识一下那宋江,看可如书中所写,是一个虚情假义,只为功名,出卖兄弟之人。
苏年斗又想到了大肚子苏东坡,想到以后要和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便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佛印给苏年斗准备了一个大包袱,里面有路上应用的衣物,几双芒鞋,无色的度牒,给苏东坡的书信,一些草药,几贯铜钱,并路上几日的干粮用度。这些东西装下来,便是满满的一个大包裹了,不说别的,光那几贯铜钱,已有二十几斤重。
苏年斗心想,“若自己以后在宋朝开个银行,估计生意肯定不错,不过现在还是封建社会,私人银行是别想了,不知开个国营的钱庄可行不可行。”
其实在宋代,金银多是用来铸造器皿,饰物,甚至棺木,基本是不做为钱币流通的,这时的交易大多是铜币。
在宋神宗时,一贯钱大约八百到一千文钱,重量约相当于现在的七斤多重,合成人民币也不过三百多块钱,在这一时期也曾有交子流通,号称世界上最早出现的纸币,版额有一贯和五百文两种,可惜只在四川,陕西使用,并且不久便被废止了。而真正意义上的钱庄是到了明代才有的,这时人们便可以使用银票,不必再随身携带大量钱币了。
苏年斗心想,“若将来自己发财了,不知要准备一个多大的仓库来装钱,嗯,对了,自己将来定要在东京汴梁买个大房子,唉,只可惜即便自己富可敌国,封侯拜相,终是无法衣锦还乡了。”
一切都收拾停当,苏年斗背起行囊,手提明月剑,准备离开古刹,正式开始他在大宋朝的书僮生涯。那本《漱玉词》已被他翻得稀烂,便在一次煮粥时发挥了它最后的余热,而书中的诗词,早就印在苏年斗的脑袋瓜子里了。
其实苏年斗亦有自己的计较,自己若让这《漱玉词》传世,将来李清照出山还怎么混。自己这个盗版的,怎么也不能把正版的扼杀在摇篮中吧。
佛印送他到古刹门口便停住了脚步,在这里又向苏年斗叮嘱了几句,颇有些不舍之意。苏年斗抬头望了望远处的大山之巅,遗憾的是,自己还没能跑到那里去看一次日出。
想了一想,他转过头来问佛印道,“师傅,听晁大哥说你曾赠给他四句偈语,现在我要走了,你也送给我几句话吧,看看我的宿命在哪里。”
佛印沉默半晌,缓缓道,“阿斗,不知生,焉知死。若知道了所有的开端和结局,那人活着岂非十分无趣,谁又能看懂你的前生,谁又能预知你的来世呢,在我眼里,所有人都是一个谜,你也不例外。能解开这个谜的,只有你自己。”
苏年斗听完这席话,不再说什么,只是觉得眼睛有些酸酸的,他跑上去狠狠地抱了一下佛印老和尚,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迟早有一天,我还会回来,大山,等着我。”
老和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忽露出一丝诡异的微笑,然后轻叹道,“小子,你注定要成为一个淫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