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郡主府一书房内,叶千雪正埋头于案,执笔批阅卷宗。在这九尺木案上左右又各自堆叠着一摞犹如小山般的文件,而待得“小山”逐渐消失,初一便又会送来一叠新的,看起来仿佛永远没个尽头。木案的右方三排书架间,慕容流苏丰神俊朗,面若桃李,着一袭禇色锦袍,手捧一卷兵书正仔细翻阅,他似乎已适应郡主府中的生活,更习惯妻子叶千雪这般日夜忙碌。
起初,贵为郡马爷的慕容流苏来到郡主府后,阖府上上下下诚惶诚恐,生怕一有闪失便惹得这位爷不高兴。但通过连日观察,仆人们这才发觉错得厉害,这位慕容流苏逢人微笑,态度和蔼可亲,非但没有任何权贵的架子,甚至就连平日穿衣洗漱都不曾麻烦下人过,而这位爷从安东都护府赶来竟也未带一个侍从,一应生活起居皆是自行打理。
郡主府内的下人们并没有料想到这位慕容流苏竟能如此平易近人,私下都道郡主嫁了个好夫婿。可这日子一久,大家还是发现了些问题。比如从郡马爷慕容流苏入驻郡主叶千雪的卧房后,郡主便一直批阅卷宗睡在书房,又比如二人白日虽都在书房之中却各忙各事鲜少交流,完全不像是一对分居两地,久别重逢的夫妇。
此种怪象已在郡主府内人尽皆知,当事人慕容流苏没有理由感觉不到,他知道这门婚事是皇上御赐钦点,也知叶千雪嫁给自己并非自愿。但内心蠢蠢欲动的爱意和怜惜总是驱赶着他作出一些强人所难之事,而现在这股冲动又令他鼓足了勇气,踱步来到了木案前。
他知道他已有些耐不住了。
慕容流苏颀长的身躯故意挡住了射向木案的阳光,可坐在木案对面的叶千雪面上仍不见任何表情,仅仅是笔尖一顿复又开始批阅卷宗。
慕容流苏微微摇了摇头,无奈地闪开身形,颇为怜惜道:“案牍劳形、极为伤身,小雪可不能一天只睡上三两个时辰。”
“嗯,我知道了。”
叶千雪口上答应着,手上却依然未停。
慕容流苏苦涩一笑,又道:“你还在怨我,我以为这么久了你能看开些。其实那人并不适合你。”
叶千雪停笔,微微抬头,语意淡漠道:“驸马爷想多了,我没有怨过任何人。另外我既成了你的妻子,那今后也是,永远都是。”
慕容流苏眉头一皱,嗓音略略提高道:“可我要的不仅仅是一个形式。”
顿了顿,见叶千雪无动于衷,不禁又露出丝丝痛苦之色道:“我也没有想多。你以往都会喊我流苏,而现在却喊我驸马爷,我来这里数日你却避居书房不想搭理。即便我人在此处你依然视而不见,为什么?”
慕容流苏没有给叶千雪回答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就算给了机会也不会听到任何想要的答案,他仅仅叹了一口气,又自顾自地道:“若我那日在太和殿上站出来不去答应圣上钦点的这桩婚事,或许我们的关系便不会如此糟糕,但我并不是圣人,也并不希望你嫁给旁人。所以若再给一次选择,我依然不会后悔!”
叶千雪当然不会回话,她此刻正奋笔疾书,一笔一划锋利如刀,全副心神亦是集中在卷宗上,仿佛世上再也没有什么值得她停下笔尖。
慕容流苏看着她,手指捏着兵书微微泛白,他一定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只是从面上却不见任何表情。
良久、门外响起了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慕容流苏不用回头便知来人是初一。而这个初一他亦是熟悉无比,更知这人曾是莫少英手下的一员健将。
只是这次初一进来并没有手捧卷宗,而是空手走进了书房,道:“郡主,门外有人求见。”
叶千雪没有抬头,道:“是谁?”
初一微微一顿,没有立即回答。
这番迟疑足以招来书房内二人的怀疑,只见叶千雪停笔扬眉,抬起来头眸光稍稍凝聚道:“这里没有人外人,是谁。”
慕容流苏望着初一,眼中仿佛也有同样疑问。
初一闻言这才从袖中干净利索地抽出一封红色拜帖,呈上前道:“来人是江陵安乐侯!”
二人双双一怔,叶千雪并没有立即接过拜帖,反是慕容流苏面色微微一变,拿起拜帖刚想拆开却赫然瞧见初一正冷冷望着自己,心下一动,当下又将拜帖放回木案上,道了句意味不明的话语:“他怎么会来?”
声音虽并不大,但足以道出一个丈夫该有的怀疑,又仿佛是在质问初一是不是为他开了后门做了内应。但初一根本不在乎,这人即便手握生杀大权,贵为郡主驸马,可他却非郡主府真正的主人,在洛阳的主人也仅有一个,所以他并没有回话,只是将视线移向了叶千雪。
慕容流苏见他这般无礼竟也未生怒,仿似胸有成竹。
叶千雪也仅仅沉默片刻便淡漠道:“拜帖拿回去,就说我不见。”
初一个愣神,就听叶千雪复又道:“怎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
清楚,自然清楚极了,只是初一也惊极。
即便自己那夜在青楼与少帅会面并不愉快,但初一还是愿意襄助这个曾经的上司与郡主见上一面。他本也以为郡主就算碍于身旁这个驸马不当面答应,也会通过军中熟语知会自己暗中安排,可他到现在为止并未收到一丝一毫的暗示,这到底怎么回事?
初一想不明白却至少知道这件事并非自己不帮忙而是郡主不愿见他,他也总算对得起莫少英了。念及此处,心中一阵坦然,刚想领命而去,岂料慕容流苏竟叫住了他。
初一本也可以不去听的,但这句话委实让人不能不听,“慢着,先不要忙着回绝安乐侯,这并不妥当。”
这次不仅仅是初一惊讶,就连叶千雪也将目光一并望向了慕容流苏,后者却笑了笑,好整以暇道:“安乐侯携拜帖在郡主府门前等候,若我等闭门不见就此回绝,未免有失身份受人指摘,说不定还会被好事之徒拿来大肆渲染一番,以为郡主和这位朝廷新贵不和,在这位安乐侯面前摆谱。所以不如将他请进门来,好好招待一番,然后再恭恭敬敬得送走便是,毕竟郡主与那安乐侯之间又没什么见不得的吧。”
叶千雪望着他还是没有立刻回话,可初一却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赶紧道:“郡主,我见安乐侯领着一名女子前来,似是有事相求。”
叶千雪一怔,就听慕容流苏已抢先笑道:“女子?好,好、真是太好了!小雪,看来安乐侯此番前来是要请我二人去喝喜酒的,呵呵呵……”
慕容流苏含笑出声,这似乎是他连日来笑得最为真切的一次。望向朱色拜帖的目光仿佛就像看到了某种巨大的喜讯。
莫少英夤夜潜行的功夫可谓驾轻就熟,如此舍长就短,光明正大地前来拜会自然是为了九儿。这洛阳郡主府中守备不比其他,较之京城皇都亦是不遑多让,若自己一人行事尚可来去如风,但若带着个九儿潜入府中,那便不好说了。
莫少英并不想横生枝节,多惹麻烦,而又以他对叶千雪的了解也料想过有很大一部分可能被拒之门外,所以当他跟着初一进入郡主府时,心中自有一股遏制不住的喜悦洋溢于胸间。
这种感觉多少有些出乎意料,仿佛某种沉睡在深处的情感被骤然惊醒。莫少英一颗心开始忐忑,开始不安,甚至又有些患得患失了起来。
他已经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叶千雪终究存着一丝非分念想,尽管隐藏得很深但离其人越近,就越易察觉。
然而当他步入书房之中,这丝令人心潮澎湃的感觉又随之湮灭,这并不是因为身旁那个微微含笑的慕容流苏,也不是因为此时叶千雪的眼神太冷。相反、叶千雪看着他的神情并不冷漠,只是四目相对的一瞬间,莫少英已经读懂了些什么。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受某些东西束缚,他自己如此,那叶千雪又何尝不是?
没有问候,也无人率先开口,书房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怪异。而四人之中此刻心情最好的莫过于慕容流苏,他在微笑,莫少英知道那是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不过他也未反感,将心比心试想一个丈夫若是瞧见自己妻子的旧情人来找,心里多少会不舒服,而这位驸马爷并没有当场翻脸已是给足了面子,所以让他笑笑又有何妨,只是这滋味实在难受得紧。
九儿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望着莫少英昔日的恋人叶千雪,抢先敛衽一礼道:“我家公子千里迢迢特来拜见,若叶郡主不见也就罢了,可现在见了面却一句不说,难道是有什么缘由?”